魏堯篇 逆光(上)(1 / 2)

女相(NPH) 十六洲 2612 字 2021-10-29

呼嘯著而過的山風,帶著他不斷墜落的軀體,閉上眼,是那個人在山崖邊上毫不猶豫的轉身。

突然睜開眼,面前是他的十五歲。

那年生辰,姨娘用偷攢的布料給他做了一件過冬穿的披裘,密密縫制的針腳里,都藏著生母對他的心意,他在無數個當值的夜晚瞧見姨娘借著廚房里的一點煤燈為他穿針引線。

他很喜歡那件披裘,卻不敢輕易在人前穿它。

姨娘問:堯兒怎么不穿它?不喜歡嗎?

他認真地點頭說:喜歡,所以不敢穿。

姨娘紅著眼眶,哽咽地不語。

披裘保管的再小心,還是被他名義上的大哥從房里搜出來,剪破了掛在他的窗前。

棉絮被寒風吹地散落了一地。

母親抱著他,求他別去。

他死死地忍住,握起的拳頭也只敢發泄在牆壁上。

來年臨春,他從幾名庶子的閑聊中得知禁衛軍要從各大府里選人。翌日他們便被父親送去了衛戍部隊,成為了天子校獵時才能隨行的最普通的一名扈從。

扈從是軍營里最下等的仆役。

他的一天從擦亮將士們的裝甲和兵器開始,從睡在將士們的門口作守衛結束。

他守在營帳外,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等著幾個時辰後那些女子的屍體從營帳里被拉出。

夜夜如此,月月如此。

那些被血污遮目的女子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因為父兄犯事被充作了軍妓,她們許多的人一生,未有真的開始便停留在了最鮮活的年紀。

她們奢望著有人能帶領她們離開,她們曾求到他的腳下,她們又當著他的面被一只腳拉進去,伸出的雙手試圖抓住他的褲腿,最終只留下黃泥地上兩道不甘的痕跡。

哀嚎,求饒,哭泣,充斥著他的耳膜。

那年他二十歲。

軍營的訓練永遠是暗無天日中又伴隨著生機,他因武功出眾,沉默寡言,被選中去宮外當值。

一個月能有一天休沐。

時隔幾年,他在深夜回家,卻看見府中管事偷偷摸摸地從姨娘的房里出來。

房里,是姨娘氣若游絲的囑咐丫鬟不要將此事伸張,又讓丫鬟仔細將東西收好。

那不過是幾兩碎銀。

她說橫豎躲不過,不如攢著些許,也好為堯兒以後防身。

他不敢再聽,冬日的井水毫不猶豫地倒灌在了身上。

刺骨的冰涼,涼透了心肺。

他所有的血性在那刻被激發,不甘,屈辱,如山崩一樣,瞬間全向他傾軋而來。

幼年時,他最愛跟在姨娘身後,做她身後的尾巴,為她干著力所能及的活。他最愛看姨娘織布,看她綉起蝴蝶,那蝴蝶色彩斑斕,仿佛會飛,他經常湊上前看綉了幾只,如果有特別好看的,他要不依起來,想問姨娘討要這只蝴蝶。

而這時的姨娘輕輕笑彎了眉眼,摸了摸他的頭頂。

喊了聲,堯兒乖。

那段時光,也許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好景不長,姨娘病了,需要很多銀兩醫治。

她帶著他去找父親,他看著那高高在上的男人面露不悅,依舊點了個頭。

他看著姨娘露出苦澀的笑容,吐出的話卻是什么門第之別,什么尊卑之分,他漸漸的……忘記了小胡同里的姨娘,曾經多么的快樂。

她還是在織布,卻不再綉蝴蝶。

他還是她身後的尾巴,卻不敢輕易與她說話。

他們是府里最卑微的兩個人,他們是誰都可以欺辱的兩個人,他們只敢在夜晚抱團取暖。

姨娘喂他吃偷藏起來的糕點,紅著眼看他手心里的傷痕,眼淚落在他的掌心,是細細的疼。

他說一點都不疼。

自進府以來,這是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他和姨娘說想念那只色彩斑斕的蝴蝶。

想和它們一起飛走,想離開這里。

再後來……

姨娘綉了一個荷包給他,上頭是一只大蝴蝶帶著小蝴蝶,搖搖晃晃地,似要飛去藍天。

多像他們。

那時候他也以為他們能飛走。

這些年以來,他總是相信,有一天他能帶姨娘離開,回到胡同,回到昔日的家,回到只有他們兩個人的生活。

那一次,他在宮中當值,對面而來的年輕官員,手一指他,對著身旁的貴公子說:「就他了,站得最直。」

那清冷的聲音里帶著漫不經心,輕易地將他打入了地獄。

他沒有任何選擇。

他的人生經常沒有選擇。

除了

若有朝一日,你能選的時候,你可以選我。

她的聲音,溫柔又堅定,剖開了他深可見骨的傷口,以為撒下的是能救他出水火的良葯,卻不料

他抬起頭,晃動的燭火照亮了他剛毅卻陰沉的臉。

燕雲歌。

*

春藤的冬天來得格外的早。

蕭和忍不住攏起了手,穿過回廊時,路過的婢女躬身叫了聲蕭先生,他點點頭,問:「大人可在里頭?」

「在的。」

他撩起厚重的布簾而入,里頭燒著無煙的銀碳,房間的主人正從臉上拿下嚇人的獠牙面具,他的左臉上有一道駭人的長疤,疤痕從眼角而下,沒入了下頜。

比起面具,他臉上的疤實在不值一提。

蕭和在他對面坐下,「都准備好了,只是大人確定要這樣做?」頓了頓,他有心想解開他的心結,嘆聲道:「據我所知,那位小姐並不是那等膚淺的女子」

「她只是心狠。」

蕭和要解釋,卻在看見他冷漠的一個抬眼後,想起當日燕雲歌的良苦用心,不由作罷。

蕭和虛咳嗽了聲,想起正事,說道:「喜堂布置好了,吉時也快到了,大人何時過去?」

魏堯沉默著,許久後才問:「我母親來了么?」

蕭和頷首,「派出去的人已在回程路上,令慈的骨灰罐」他想到了穩妥的措辭,才回道:「已經從魏國公府請出。」

魏堯緩慢地站起身,「我去更衣,容先生稍候……」他走了幾步,倏地轉過身,聲音低沉,里頭的威嚴不容人忽視:「先生,你我下個賭局如何?」

「賭什么?」

「賭除非我願意,否則她永遠逃不出這里。」

蕭和啞然。

望著魏堯離去的背影,他突然想起這位青年半年前的一句話。

先生,我今年二十有五,該成家了。

小丫鬟提著紅燈籠從廊下遠遠而來,還未到喜房,就見門口的婆子直搖頭。

「這可怎么使得,吉時到了呀。」小丫鬟吃驚上前,手上的燈籠在寒風里搖曳,里頭的燭火時晃時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