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2 / 2)

芳華 嚴歌苓 2447 字 2022-07-16

「他怎么敢愛我!」

再追問幾句,她終於把這個「他」揭露出來。我和郝淑雯早就懷疑劉峰愛她,那么多甜餅還不足以證實這懷疑?一聽劉峰的名字,我們都笑了,嘻哈著說丁丁你他媽的也太摳了,能讓醫生和干事愛,就該讓各行各業的男人愛嘛!怎么就不能讓雷又鋒愛一愛呢?假如真雷鋒活著,未必就該光棍一輩子?未必人家就只能對你對所有人做好人好事,不允許人家對自己也做件好人好事?他愛上哪個女人,那女人就該為他做件好人好事!丁丁的回答讓我們更暈,她說劉峰怎么可以愛她?雷又鋒就不應該有這種臟腦筋。小郝從床上跳下來,直直地矗立在丁丁床前,叉著腰,俯視丁丁的臉。

郝淑雯說:「怎么臟了?……」

林丁丁說不出來。

郝淑雯又逼一句:「干事和參謀愛得,人家劉峰就愛不得?」

林丁丁嘟噥說:「他……就愛不得。」

「為啥?」

林丁丁還是說不出來,臉上和眼睛里的表達我多年後試著詮釋:受了奇恥大辱的委屈……也不對,好像還有是一種幻滅:你一直以為他是聖人,原來聖人一直惦記你呢!像所有男人一樣,惦記的也是那點東西!試想,假如耶穌惦記上你了,或者真雷鋒惦記了你好幾年,像所有男人那樣打你身體的主意,你恐懼不恐懼,惡心不惡心?他干盡好事,占盡美德,一點人間煙火味也沒有,結果呢,他突然告訴你,他惦記你好多年了,一直沒得手,現在可算得手了!一九七七年那個夏夜我還詮釋不出丁丁眼睛里那種復雜和混亂,現在我認為我的詮釋基本是准確的。她感到驚怵,幻滅,惡心,辜負……

矗立在她床前的郝淑雯為劉峰十分地不平,她突然低沉的嗓音里有種威脅:「劉峰怎么了?哪點配不上你?」

「跟配得上配不上沒關系啊……」丁丁說,「這都滿擰了!」她的上海口音說北京話,非常好玩。她要不是想拼死解釋自己,不會急出北京話來的。

我也覺滿擰。這是個成長了好幾年已經長得巨大的誤會。丁丁說不好是怎么個誤會。我能模糊意識到,可又排列不出語言來。曾經大家認為我思想意識不好,那之後一直沒斷過人對我的思想意識咬耳朵,可是一般思想意識有問題的人,都是比較復雜敏感的,所以我能意識到林丁丁的委屈和幻滅。

「人家不瘸不瞎的,是矮了點兒,也不難看啊!……」

「沒說他難看啊!」

「那你到底嫌他什么?」

丁丁喃喃地說:「我什么也不嫌,我嫌得著嗎?我敢嫌雷又鋒嗎?」說著她又啜泣起來,這回真是傷心啊,跟我們這些人有指望講通嗎?

「我看劉峰不比你那個內科大夫差!什么好啊?還帶倆孩子……」

「一個孩子!」丁丁辯駁。

「一個孩子你還不一樣得當後媽!二十五歲當後媽,就那么幸福?!攝影干事也沒什么好,油頭滑腦,我看就是個騷花公,結婚不出兩年就得花別的女人去!劉峰比他倆強多了!人家劉峰多好啊,你能挑出他哪點不好來嗎?!」

丁丁冒出一句:「好你怎么不嫁給他?」

小郝的臉上也出現一種被惡心了的神情,並且為這惡心吃了一驚。雷鋒千好萬好,跟他接吻恐怕接不了的,會惡心了雷鋒,也惡心了她自己。

丁丁又說:「你怎么不勸蕭穗子跟劉峰好?」

我油腔滑調:「不能毀我英雄哦。蕭穗子這種人,組織不是早就指出,有思想意識問題嗎?」

奇怪的是,我也覺得跟劉峰往那方面扯極倒胃口。現在事過多年,我們這幫人都是結婚離婚過來的人了,我才把年輕時的那個夏天夜晚大致想明白。現在我試著來推理一下——

如果雷鋒具有一種弗洛伊德推論的「超我人格(superego)」,那么劉峰人格向此進化的每一步,就是脫離了一點正常人格——即弗洛伊德推論的摻兌著「本能(id)」的「自我(ego)」。反過來說,一個距離完美人格——「超我」越近,就距離「自我」和「本能」越遠,同時可以認為,這個完美人格越是完美,所具有的藏污納垢的人性就越少。人之所以為人,就是他有著令人憎恨也令人熱愛、令人發笑也令人悲憫的人性。並且人性的不可預期、不可靠,以及它的變幻無窮,不乏罪惡,葷腥肉欲,正是魅力所在。相對人性的大葷,那么「超我」卻是素凈的,可碰上的對方如林丁丁,如我蕭穗子,又是食大葷者,無葷不餐,怎么辦?郝淑雯之所以跟軍二流子「表弟」廝混,而不去眷顧劉峰,正是我的推理的最好證明。劉峰來到人間,就該本本分分做他的模范英雄標兵,一旦他身上出現我們這種人格所具有的發臭的人性,我們反而恐懼了,找不到給他的位置了。因此,劉峰已經成了一種別類。試想我們這群充滿淡淡的無恥和骯臟小欲念的女人怎么會去愛一個別類生命?而一個被我們假定成完美人格的別類突然像一個軍二流子一樣抱住你,你怪丁丁喊「救命」嗎?我們由於人性的局限,在心的黑暗潛流里,從來沒有相信劉峰是真實的。假如是真實的,像表面表現的那樣,那他就不是人。哪個女人會愛「不是人」的人呢?

回到一九七七年吧。丁丁還在「他怎么可以愛我」上糾結沒完。郝淑雯問她打算怎么辦,她不知道怎么辦。小郝警告她,無論怎么辦,都不該出賣劉峰。

「你不愛他,是你的權利,他愛你,是他的權利。但你沒權利出賣他。這事兒在咱們屋里就到此為止,聽見沒有?我出賣過別人,後來看到被出賣的人有多慘。」

我頓時對這個分隊長充滿敬仰和尊重。我沒問她出賣過誰。那年頭誰不出賣別人?

丁丁答應,絕不出賣劉峰。

到此為止,林丁丁並沒有告訴我們,劉峰觸摸了她。直到第二天,聲樂老師把兒子講述的情況略作分析,在丁丁的聲樂課上查問了她幾句,事件才真正爆發。對於丁丁,聲樂老師就是代理父親,可是丁丁就是跟她親父親也不會出賣劉峰。王老師是非常寶貝丁丁的,他立刻秘密地找到專管作風的副政委,說他兒子聽見丁丁喊救命,並目擊了丁丁淚奔,一定是丁丁被人欺負了。副政委和聲樂老師一塊秘密約談丁丁。經不住軟硬兼施的追問,丁丁最後還是招出了劉峰。王老師倒抽一口冷氣後,問是怎么個欺負法?丁丁這回一句都不多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