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2)

芳華 嚴歌苓 2437 字 2022-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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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劉峰離開文工團下連隊的前一天晚上,何小曼去他宿舍登門造訪。當時我們女兵很少去男兵的宿舍串門,因為男兵們常穿條小褲衩就公然在宿舍走廊里串。據說七八月份最熱的時候,最體面的著裝就是小褲衩了,很多人連小褲衩也不穿。何小曼在樓梯口就喊了兩聲劉峰。

她這么喊主要是為了那些穿小褲衩或不穿小褲衩的人及時回避。

很多人聽見何小曼這兩聲喊了,因此她為劉峰送行這件事從來就不是秘密。只是她跟他說了什么是個絕密,直到一九九四年,何小曼的精神徹底康復後才解密。當然,解密也只是對我一個人而言。那時很多人對我解密,或許因為我成了個小說寫手,而小說即便把他們的秘密泄露,也是加了許多虛構編撰泄露的,即便他們偶然在我的小說里發現他們的秘密,也被編撰得連他們自己都難以辨認了。

劉峰為她打開門,問她有事沒有。何小曼答非所問,說沒想到他第二天就要走,那么快。劉峰說,伐木連正缺人,要他盡快去報到。這是不實之詞,那時已經是秋季,伐木最忙的時間在夏天,藏區化雪的時候。劉峰是一天也不想在我們中間多待。小曼問了一句,伐木連遠不遠。遠,劉峰說,在瀾滄江那一邊,坐汽車團的車要走七八天。這么遠啊,小曼說。我們對瀾滄江很熟,去西藏巡回演出好幾次過瀾滄江。

那么一場送別對話,一個門里,一個門外地進行,總也不是個事,劉峰就對小曼說,進來坐吧。小曼進去後,發現是沒什么地方可坐的,劉峰在整理行李,床上地上都攤得亂七八糟。一頂蚊帳剛縫補完,針線別在劉峰的背心上。劉峰把小曼讓進門,頭一件事就是找襯衫穿。觸摸林丁丁的惡名已經傳出去了,他穿著背心跟女兵夜話多不合適,他是為了何小曼好。何小曼見他沒頭沒腦地打轉,問他找什么。他說找襯衫。小曼指指椅子背上搭著的襯衫笑了,不就在這里嗎?他趕緊扯過去就往身上套,何小曼叫住他,哎,背心胸口上還別著針。他摘下針線,喘出一口長氣,額頭上盡是大汗珠子。

從何小曼後來告訴我的情景,我想象當年他倆的樣子,得出一個這樣的結論:何小曼那晚是放松的,自然的。甚至,還自信。對,是自信的。似乎被擱在神龕上的雷又鋒以觸摸女性證明他也是個人,這一點讓小曼自信了。不僅從神龕上下來成了個人,而且還是被大家踩下去一截的次等人,於是跟她在一個海拔上了。小曼問劉峰,她能幫他做點兒什么。劉峰一向幫別人的忙,聽到這話不習慣,拿出半袋洗衣粉,一盆青蔥,一盆青蒜,一盆芫荽,說這些東西帶不走,請她幫忙處理。小曼這才知道,劉峰在窗台上開著一個小農場,種植了好幾種作物。他解釋說,山東人口味重,總想吃一口蔥蒜什么的。他最後搬出一個裝滿東西的紙殼箱說,假如小曼能幫忙,就幫他把這些東西也處理了。都不要了?嗯,帶不走,他是從連隊來的,知道連隊的生活什么樣,大營房里擱不下這么多私人物件。小曼沉默一會兒,問,能不能看看紙殼箱里裝著什么。他打開箱蓋,里面裝滿了標兵證書、獎狀、錦旗、獎品之類。有的獎品是有用的,比如大茶缸,人造革皮包,臉盆。還有兩塊枕巾。所有獎品上的先進模范標兵字跡血紅欲滴或金光耀眼。小曼吃驚地問,都不要了嗎?這不是都有用嗎?劉峰說都印上字兒了,怎么用?

「全是……全是好字兒啊!」小曼說。這是她的原話,意思是,記錄了他曾經輝煌的字兒,不好嗎?她活了二十歲,一個這樣的字兒都沒獲得過。

劉峰沒說話,似乎專注地整理東西。

小曼翻看著那些獎品,終於沖破羞澀,說她是否可以收藏下那些獎品。劉峰說當然了,只要她不嫌難看。

我的分析是,劉峰把處理多余物資的事情讓小曼做,是想讓她搬了東西就走,離開他的房間。劉峰愛林丁丁愛出半條命去了,沒了丁丁,對於他來說,全世界一個女人都沒了。小曼不懂他的痛、他的苦,以為她這樣陪伴他,送他最後一程,我們全體對他的反目和孤立,就能給找補回來一點。尤其是林丁丁對他的傷害,小曼也想以她最後的陪伴給予些彌補。她活了二十歲,一路受傷到此刻,她的一路都是多么需要陪伴和慰藉,這她最明白。那天晚上,其實小曼想告訴劉峰,從那次托舉,他的兩只手掌觸碰了她的身體,她的腰,她就一直感激他。他的觸碰是輕柔的,是撫慰的,是知道受傷者疼痛的,是借著公家觸碰輸送了私人同情的,因此也就絕不只是一個舞蹈的規定動作,他給她的,超出了規定動作許多許多。他把她摟抱起來,把她放置在肩膀上,這世界上,只有她的親父親那樣扛過她。在排練中和演出中,她被他一次次扛著,就像四歲時父親扛她那樣,讓她感到安全,踏實,感到被寶貝著,感到……那一會她是嬌貴的,是被人當掌上明珠的。這感覺小曼跟我說了三分之一,其余是我分析和詮釋出來的。於是我進一步推測,那個夜晚,小曼幾乎是愛劉峰的。不,她已經愛上他了。也許她自己都不清楚,她找上門,就是向劉峰再討一個「抱抱」。明天,抱她的人就要走了,再也沒有這個人,在所有人拒絕抱她的時候,向她伸出兩個輕柔的手掌。

也許小曼是我們當中唯一一個真正識得劉峰善良的人。一個始終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識得善良,也最能珍視善良。雷鋒人格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不就是善良嗎?假如雷鋒活著,也能夠以觸摸女性來證明自己的人性、雄性,小曼當然會以身以心相許。

何小曼在劉峰房間里一直待到九點半,劉峰兩個同屋看完電影回來,她才告別。

當她搬著劉峰給她的那個紙殼箱下樓時,對所有男兵都昂著頭。她想對他們說的話是,你們什么東西?連劉峰的小腳趾都不如!

她一直保存著劉峰的所有獎品,但始終不知道劉峰為什么拋棄了它們。我覺得我懂得劉峰對那些獎品的態度,以及他把它們當廢品拋棄的理由。他或許是這么想的:你們把這些東西給我的時候多慷慨啊,好像這就是我需要的全部,可我想問你們要一點點人的感情,一點點真情,都是不行的;對我的真情呢,哪怕給予一點點承認,一點點尊重,都不行,你們就要叫「救命」,就要口誅筆伐,置於死地而後快。做雷鋒當然光榮神聖,但是份苦差,一種受戒,還是一種「閹割」,所有的獎品都是對「閹割」的慰問,對苦差的犒勞,都是一再的提醒和確認,你那么「雷鋒」,那么有品,不准和我們一樣凡俗,和我們一樣受七情六欲污染。每一件獎品和獎狀都是在他光榮神聖上加的枷鎖,為了他更加安全牢固地光榮神聖下去,別來參與我們的小無恥、小罪過,別來分享我們不無骯臟的快樂。劉峰扔掉那些獎品,等於扔掉了枷鎖。

第二年秋天,何小曼也離開了我們。她也是被處理下基層的。一九七八年國慶,我們到阿壩為即將解散的騎兵團和軍馬場演出。戰爭不再需要騎兵和軍馬,騎兵和軍馬將永遠退役,我們的芭蕾小舞劇《軍馬和姑娘》也就將永遠謝幕。舞台坑窪不平,第一次走台a角小戰士就崴了腳踝,腳腫得漫說穿足尖鞋,連四十號男鞋都穿不進去,把皮帽子當鞋穿。楊老師便把何小曼頂上去。何小曼那時已是標准龍套,只在兩個大型集體舞里充數,因此所有人認為這段小戰士獨舞是對她的厚賞。女分隊長郝淑雯在服裝組找到了小曼。何小曼因為擔任的節目少,常在服裝組幫忙,總有釘紐扣、補假發之類的瑣事可做。她當兵四年,到此刻,對於「進步」和「向組織靠攏」的真諦徹底摸透,那就是對該你做的事馬虎,對不該你做的事操勞;假如服裝員跟團支部提出「何小曼常常幫著服裝組補連褲襪」,那可遠比舞蹈分隊表揚她「何小曼練功積極,演出認真」重要得多。聽到後者,團支部會認為,舞蹈隊的,練功積極是本職,演出認真理所當然,有什么可表揚的。忙活別人的工作,比如幫服裝員補鞋補襪之類,就會撈到分外表揚。郝淑雯向何小曼傳達完楊老師的指令,何小曼說不行,她頂不了a角小戰士。郝淑雯以為自己聽錯了,平時在楊老師編導的舞蹈里,哪怕給她的角色是只狗,她都會樂顛顛地接過來演。何小曼說完,又把鼻尖湊到尼龍襪上,繼續織補。我們還有待發現,小曼眼睛的精彩凝聚力得益於她的中度近視。有次在昏暗的後台,她用掃把來回掃一小塊地方,原來她把屋頂漏進來的白色光斑當粘黏在地板上的化妝棉紙清掃了。

「你不想演小戰士?」女分隊長這是第二次問何小曼,給她反悔的機會。小郝跟我們都認為,何小曼的白日夢都充滿著這個小戰士。那么出風頭的一個角色,既頑皮又憨拙,非常討觀眾好,每次都是掌聲連著笑聲,我們都恨不得削掉幾公分身高去出這份風頭。

「我頭暈。」這是何小曼給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