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2)

芳華 嚴歌苓 2395 字 2022-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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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曼在接受少先隊員鮮花,接受全國老百姓贈送的成堆的糖果糕點牛肉干時,是否想起那特有的食品包裝的窸窸窣窣?那時她聽見同屋女兵抽屜里響起塑料袋或油紙包的聲音,就會趕緊回避,拿起暖壺裝著出去打水,或者端起臉盆假裝出去洗衣服。她怕別人相互請客吃零食不請她,卻也更怕請她,因為她沒法回請。成都惡劣的副食在全國是很有名氣的,所有女兵都指望後方的家長們建立由北京、上海至成都的零食運輸線,通過郵局和列車上的熟人,抑或出差探親的戰友來保障運輸通暢。小曼想到一個辦法:從她這一頭起始來建立這條運輸線。一次樂隊指揮去上海抄總譜,何小曼花了半年的薪金節余,買了條西藏出品的毛毯,托指揮帶給她母親。她相信母親收到毛毯會跟她禮尚往來的,會托指揮帶些回贈給她,這條運輸線就算開始通行,以後也會一直運營下去了。樂隊指揮從上海回來,何小曼得到的就是一封信,母親在信上為女兒的孝心感動,孝心領了,但提醒她西藏的毛紡品到底粗了點,以後不要再上當了。

「你不要悄悄地流淚,你不要把兒牽掛……」

假設這囑咐是兒子向母親發出的,被囑咐的一定是親媽,嫁給繼父的母親就不再是親媽。母親也許會悄悄流淚,但同時慶幸不必再把小曼牽掛。小曼遠行三千里,母親為她梳了那樣難以拆散的發辮,就是把所有牽掛一勞永逸地給予了,從此可以釋懷。

「假如我在戰斗中光榮犧牲,你會看到盛開的茶花。」

什么倫理?什么邏輯?假如茶花盛開就意味著兒子沒了,親媽們寧願天下沒有山茶樹!

歌里的兒子無比抒情浪漫,向親媽做善後交代:「啊……啊……啊……啊……山茶花會陪伴著媽媽!」

假如小曼在拖著那個男護理員回包扎所的途中光榮了,換成山茶花陪伴母親,母親答應嗎?也許母親寧可山茶花陪伴;少了小曼,母親的家庭便完整了:老革命丈夫,兒女雙全,山茶花替代了小曼,無語無欲地陪伴,點綴裝點地陪伴,母親的心從此解放了,自由了,不需要再在復雜的人物關系中來回變形了。啊……啊……啊……啊……再見吧媽媽!有沒有山茶花陪伴,小曼反正是早已再見了媽媽。

應該說年輕的政治部主任頗有才華,把戰地天使的心理活動杜撰得催人淚下,坐在大禮堂里的中學生們哭了。坐在最前排的幾個女孩哭得嗚嗚的。小曼是不會哭的,有人疼的女孩子才會哭。她在跟母親單方面永別時都沒有一顆淚珠。她合上演講稿,也合上一九七七年那個春天。楊花似雪的春天下午,她收到母親的信,說有個叔叔將到成都出差,她請他為小曼帶了些上海的零食。小曼在大門口從叔叔手里接過一個大網兜時眼淚幾乎流下來,那是她替母親屈出來的眼淚,她錯怪了母親而母親不計較她,她為此而生出淚來。她是怎樣跑回宿舍的?她是怎樣在跑回宿舍的沿途邀請每一個人的?「來吃吧!我媽給我帶好吃的來了!」女兵們出於好奇,朝她正在拆散的紙包里張望,最後看見的是一堆小袋包裝的鹽津棗,用切碎的橘子皮腌制曬干,不雅別號叫「鼻屎」,兩分錢一袋,那一堆一百袋是不止的,一粒一粒地吃,母愛可以品味到母親辭世。那么大個網兜還裝著什么?一個塑料油桶,一個信封,信封里有一封信和一沓全國糧票。母親聽說四川黑市活躍,全國糧票可以換到炒菜油,她要女兒替她做一次黑市交易。小曼看著堆成一座小山的鹽津棗,才明白如此廉價的零食也是不能白吃的,這是母親給她做黑市交易的報酬。

那一次我們所有人收起了刻薄,在小曼可憐巴巴邀請我們分享鹽津棗時,都上去拿了一袋。小曼還是滿足了母親,糧票換菜油成交了。那個叔叔來取菜油的那天,小曼委托同屋的女兵代交,自己假托去門診部做腰部理療。實際上她哪里也沒去,就站在公共廁所里,從磚頭壘砌的空隙看到叔叔拎著滿滿一桶菜油,以那種圓滿完成任務的輕快腳步走過去。

那以後,我們記憶里的何小曼更沉默,更溜邊,不再像過去那樣,當我們提起母親時她會突然興奮,會把她母親吹噓成一個大明星:她母親在時髦的上海人里風頭也是足的,一件黑絲絨西裝,一根雪白紗巾,走在馬路上,沒有人不看的!那件黑絲絨西裝多少次給鄰居借去做樣子,裁剪出來,穿在她們身上就是不對,沒有她母親的腰身啊!為了讓大家信服,她還會拿出一張一寸小照片,是兩個女人的合影,小曼指著上下兩張從畫框外斜著伸進畫面的臉蛋讓大家猜,哪個是她母親。沒等人開始猜,她便咯咯地笑著說,兩個都是,她母親年輕時,上海照相館里時興過這種噱頭,一個人扮成兩個人。背後我們說,也就那么回事兒嘛,好像我們沒見識過美人兒似的!

黑市交易成功,母親對女兒的交易本領有了把握,緊接著給小曼打了個長途電話,派下來又一樁交易。母親聽說成都的少數民族商店賣一種藏葯,可以滋補老年男性,但沒有少數民族身份卻買不來,小曼曾跟母親說到過團里招收了一個藏族歌唱家,是否可以麻煩歌唱家,把她的少數民族身份證借用一下?小曼簡短地告訴母親,藏族歌唱家早回西藏了,試用期都沒滿就走了。母親說:「真的?!怎么會呢?!」小曼懶得跟她解釋,藏族歌唱家因為受到美聲發聲訓練而失去了原來的好嗓音,被團里退了兵。她只是說:「媽媽再見!」就掛了電話。她站在電話機旁邊,手搭在話筒上,站了很久,為了讓自己感受孤兒的獨立自由、無牽無掛。二十多歲做孤兒,有點兒嫌晚,不過到底是做上了,感覺真好,有選擇地做個孤兒,比沒選擇地做拖油瓶要好得多。

「假如我從戰場上勝利歸來,再來看望親愛的媽媽……」

歌里的兒子不會懂得世上還有小曼這樣的女兒,因為他無法想象世上會有她那樣的母親。

一九七九年四月的這天,何小曼是太陽,四周簇擁著多少向日葵一般燦爛的年輕小臉!也就是他們這樣的年華吧?她帶著母親給她梳的兩根「法國辮子」,投奔三千里外的新生活。她那么不舍得拆散辮子,最後它們竟然拆不散,竟然只能被剪斷。「剪斷」最不麻煩,是更好的持續,父親不也是選擇剪斷?剪斷的是他自己的生命,剪斷的是事物和人物關系向著丑惡變化的可能性。她在一個個筆記本上簽名,她的名字就剩了兩個字:「小曼」。剪斷了呀,她難道不該給自己一份無需從屬的自由?她筆下流動著「小曼」「小曼」「小曼」,父親給予她的,她從母親手里收回了,把不屬於她的還給了母親和繼父,她不需要那個「何」字,何小曼?何為小曼?何人的小曼?小曼只能是她自己,是自己的。

小曼每天要接受多少崇拜!把我們給她的欺凌和侮辱千百倍地抵消,負負得正,而正正呢?也會相互抵消嗎?太多的贊美,太多的光榮,全摞在一塊兒,你們不能勻點給我嗎?旱就旱死,澇就澇死……小曼簽名簽得手都要殘了,汗順著前胸後背太陽穴淋漓,是不是又在發餿?肯定是餿了。報紙上的大照片上的,哪能是她小曼?只能是另一個人,看去那么涼爽清冽。而小曼動不動就被汗泡了,被汗漚餿了,餿得發臭。她開始擺脫人們,向人群外面突圍,簽字的獎品鋼筆也不要了。幾條胳膊拉住她,還有我,還有我,您還沒給我簽呢!所有的年輕小臉都湊到她身上了,別忘了,你們過去可是不要觸摸我的!

這天晚上,她回到軍區第一招待所,門崗叫住她,遞給她一封電報。被她永別了的母親,居然要來看她。夜里,小曼躺在這家高干招待所的席夢思床上,想著一個問題,是她變成了另一個人,還是世界變成了另一個世界,人群變成了另一個人群?或是母親變成了另一個母親,由疏變親由老變小,變回那個接受了父親千般愛撫而孕育了她的親媽?還是把她變回了一個生命新芽,在親媽子宮里回爐,然後以新名分問世?她分明有了新名分,只是個不適合她、讓她不好意思、不敢當的新名分,因為她沒有親媽為她回爐。早晨,她在《再見吧媽媽》的歌聲里驚醒,感到過分飽脹,滿肚子都是《再見吧媽媽》的歌詞,無法消化,也無法嘔吐。她還覺得胸悶窒息,氣管里肺里都是那歌聲,她不能變成山茶花去陪伴媽媽,她不能變成任何人,她還要做她自己,哪怕受人歧視,招人嫌惡,還是要做她自己,除了母親的子宮給她回爐。

我後來遇到劉峰,聽說小曼突發精神分裂,就去了她住院的軍區總醫院精神科打聽。那時她已經被轉入更加專業的精神疾病醫院——重慶歌樂山醫院。我聽說的是這樣的情景:那天早上,「戰地天使」何小曼打開窗戶對樓下跑操的人們叫喊:「停!讓他停!別唱了!」

所有跑操的人、掃院子的人都停下來,看著她。她的頭發蓬得像一個超大的黑色蒲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