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剛剛也是這么覺得的。」

「……」

「天天待在家里，都沒有覺得，原來風景那么好。」

我推著他的輪椅慢慢的往前走，過了一會兒，才笑道：「只緣身在此山中。再好的風景，熟悉了也就看不出什么滋味來了。」

「但今天，卻覺得這里的風景真是好。」

我們兩一邊沿著小路往前走，一邊看著兩邊的風景，原本已經無比熟悉的地方，這個時候卻好像能制造許多的驚喜一樣，我們看到了園中的假山，想起小時候我曾經帶著他在里面竄來竄去的躲迷藏，害得紅姨和艾叔叔到處找，嗓子都喊啞了；也看到了池子里的丑石，奇形怪狀是真的丑，可現在看來，卻別有一種風味；還有池塘中竄來竄去的紅鯉魚，小時候看到每一條就有半人來長，現在比過去更大了些，記得以前我也長帶著他到小巧那里丟魚食喂魚，這些鯉魚聚在一起吃東西的時候，大半個池子都是赤紅色的。

我突然發現，原來我小時候的記憶，並不只是冰冷的。

也有溫馨快樂的時候，並且，其實是占大多數的，只是後來的記憶太過痛苦，以至於我忘記了曾經自己愉快的童年。

一邊陪著他，一邊，似乎也是在尋找著自己失落的那些快樂。

「姐姐你看那邊——」

他伸手指著前方一棵大樹，枝葉繁茂，樹干粗壯得兩三個人都合不攏，他說道：「姐姐還記得那棵樹嗎？」

我看了看周圍的景致，笑道：「怎么不記得？」

說完，便推著他慢慢的往那邊走，走到樹下，聽著風吹過樹葉發出的沙沙聲，兩個人都抬頭望去，脖子都撐酸了也看不到頂，我笑道：「你小時候喜歡爬這棵樹，每次一爬上去，你就半天都不肯下來，怎么叫你都不聽。後來終於有一次，你失足掉了下來摔壞了腿，走路瘸了好久。」

說到「瘸」這個字，我立刻閉上了嘴。

但他卻毫不在意，只是微笑著說道：「姐姐知道為什么我喜歡爬這棵樹嗎？」

「為什么？」

「因為爬上去之後看姐姐，我就比姐姐高了。」

「……」

「我從來都比你矮，永遠都只能仰望你，我以為長高一點，就能趕上姐姐，可是我長高一點，姐姐長高更多。」

「……」

「我覺得，我怕是趕不上姐姐了，所以就只能爬上這棵樹，這樣看著姐姐的時候，就和平時的樣子不一樣了。」

「……」

我低下頭去看著他，看到他漆黑的睫毛濃濃的覆在那雙深邃的眼睛上，原本他的眼睛就漆黑無比，從小到大都很難看到里面的神情，這個弟弟的喜怒，雖然看起來很簡單，但我總是覺得自己沒有看清過。

原來，是真的從來都沒有看清過。

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他的心情，是那樣的。

可現在——

我看著他那雙被覆在薄毯下面的腿，這些年來都坐著輪椅，他的兩條腿變得很細，幾乎只剩下骨頭，尤其膝蓋那個地方，骨頭高高的慫起，即使蓋著毯子都能看到骨瘦嶙峋的痕跡。

他再也站不起來，再也沒有辦法如他所期望的，俯視我了。

這時，他抬起頭來看向我，看到我通紅的眼睛，微笑著說道：「姐姐也不要難過。」

「……」

「萬事，皆有因果。」

「……」

「也許，如果我肯安分一些，慢慢的等著自己長大，總有一天，我是會比姐姐高的，那個時候，我就能想現在姐姐看我一樣看你，可是，我偏偏等不及，一定要爬上樹去看你，所以，就被摔瘸了。」

「……」

「我所有的傷，都是因為，我心里想要強求一些事——一個人，才會得到的。」

「輕塵……」

他看著我，那雙黑漆漆的眼瞳和從前一樣，那么專注，好像要把我映在眼睛里，更要把我永遠都留在里面，過去，我最害怕的就是他這樣的眼神，可現在，我終於能平靜的面對了，他的臉上也是滿滿的，近乎幸福的微笑，溫柔的說道：「姐姐不用害怕我，我說過，這個世上唯一不會傷害姐姐的人，就是我。」

「……」

「我把這些告訴姐姐，是要你知道，我從來不後悔。」

「……」

「姐姐也千萬不要。」

我深深的看著他，過了許久，終於說道：「西川有一個好的領袖，顏家有一個好的家主。」

「……」

「而我，有一個天底下最好的弟弟。」

「……」

「我怎么會後悔。」

聽到我這句話，他笑了起來，和每次一樣，和我在這里所有的記憶里一樣，那笑容顯得天真爛漫，微微眯起的眼睛里閃爍著無比滿足的光芒，當他伸手牽著我的手的時候，一切，一如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