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里,我抬起一只手,慢慢的伸了過去。
裴元灝的目光一下子變得灼人了起來,看著我的那只手,那滾燙的目光幾乎都要將我的手灼傷。
可是,當我的手剛剛伸到一只杯子旁邊的時候,突然又停下了。
他的呼吸,也隨之一窒。
我抬起頭來對著他,輕聲說道:「只要我喝下去,沒事的,就是美酒,對嗎?」
他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但還是沉了一口氣:「當然。」
我對著他笑了笑:「陛下,金口玉言。」
說完,我伸出了另一只手。
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就看見我兩只手拿著那兩只酒杯,在桌案上飛快的移動了起來。
雖然眼睛看不見了,但手上的觸覺還在,甚至,因為看不見的關系,我的手指,耳朵,任何一處觀感都變得敏銳了起來,兩只酒杯在我的手中不斷的交換著移動位置,就好像穿花蝴蝶一般,一下子晃花了他的眼。
終於,在他驚愕的目光下,我的兩只手停了下來。
兩只酒杯在我的手下,已經不知道換了多少個來回,但是,連一滴酒都沒有灑落出來。
他的目光閃爍著,忽的抬起頭來看著我:「你——」
我平靜的說道:「多謝陛下賞賜。」
說完,便拿起了一杯酒。
就在我剛一拿起那杯酒的時候,他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酒水微微的盪漾了一下,險些潑灑出來。
我抬起頭來,眼睫微微的扇動了一下:「陛下?」
他的氣息沉重,好像被什么東西一把扼住了喉嚨,讓他的呼吸和心跳都變得艱難了起來,他用力的抓著我的手腕,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
我纖細的手腕在他的掌心,顯得那么孱弱。
幾乎輕輕一折,就要斷了。
但我還是咬著牙,並不叫痛,只說道:「陛下……」
「你知道——」他的聲音低沉,好像從心底里發出來的:「若你選錯了,你——」
「我會死。」
我平靜的望向他。
「你寧肯死?」
「我只是想走。」
「……」
聽到這句話,他的手猛地一顫,松開了我的手腕。
手腕上幾乎都留下了他的指痕,我痛得厲害,但也只是對著他微微的一笑,然後,將酒杯送到了嘴邊。
「輕盈!」
他又咬著牙,叫出了我的名字。
但我並沒有停頓,只是一仰頭,便將那一杯酒喝了下去。
「輕盈!」
他沉重的呼喊聲在大殿中響起,仿佛一下子震得整個大殿都顫抖了起來,而那甘冽的美酒從舌尖流向喉嚨,帶來一陣醇香之後,又是慢慢的灼燒感。
我將酒杯放回到桌上。
一切,好像又都平靜了下來,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我抬起頭來,對著還有些微微抽搐的他,輕輕的點了點頭,然後站起身來,往大殿外走去。
身後傳來了一陣亂響,是他突然從低矮的桌案邊站了起來,因為動作太猛,幾乎將那桌案都掀翻了。
我停下,卻並不回頭,只輕輕的說道:「陛下,我沒事。」
「……」
身後的所有的響動都在這一刻消失了。
而我,一抬腳,邁出了承明殿。
這個時候,陽光大好。
耀眼的日光一下子刺進了我的眼睛里,即使使命,也能感覺到那炫目的光芒,讓人有些睜不開眼。
我對著頭頂的太陽,只看了一眼,便低下頭去,而一旁剛剛送我過來的玉公公和錢嬤嬤已經走到了我的面前。
錢嬤嬤的聲音,好像在哭:「丫頭!」
而玉公公,他雖然沒有立刻哭喊出生,可我看到他佝僂的腰背在顫抖著,好像快要站不穩了似得。
終於,他還是忍不住,哭著說道:「為什么啊,你已經是皇貴妃了,榮華富貴都是唾手可得,你都已經這個樣子了,為什么還是要走?」
「……」
「你為什么就不能好好的對待自己?」
「……」
「我不明白,老奴不明白啊!」
聽著他哀戚的哭聲,我沉默了一會兒,但什么也沒說,只笑了笑:「公公,嬤嬤,我走了。」
說完,便轉頭往前走去。
承明殿前的石階很長,沒有人帶領,我走得有些艱難,而且——不知道那杯酒是裴元灝從哪里找來的珍釀,我又喝得太急,這個時候,有點上頭了。
頭重腳輕,嗓子里還火辣辣的。
我只能小心翼翼,一步一步的慢慢摸索著往下走去,可是越走,感覺那石階越高,當我走到最後一階的時候,腳下一軟,整個人都往前傾倒下去。
「小心!」
旁邊突然橫過來一只手臂,猛地接住了我。
這個聲音是——
我抬起頭來:「元豐?」
「……是我。」
他的聲音顯得很低沉,氣息也沉。
我看了他一會兒,才在視線中勉強辨認出了那熟悉的,矯健的身形,還有他身旁的慕華。
對了,他們兩早已經進京,裴元灝對昔日自己這位兄弟也有封賞,連薛慕華,都被封為了一品誥命。
「顏小姐……」
聽到薛慕華的聲音,我對著他們微微的笑了一下,將手從裴元豐的手中抽了回來。
但他的手還保持著扶著我的姿勢,像是要伸向我:「你,真的要走?」
我鄭重的點了點頭。
然後,轉過頭去,過了一道小門,便走上了那條狹長的甬道。
旁邊的紅牆在陽光的映照下反射出鮮紅的光芒,映在我的眼中,好像開了一片花似得,我就這樣慢慢的走在一片花海從中,大概也是因為這樣,腳下漸漸變得綿軟起來。
我踉蹌了一步,伸手扶住了旁邊冰冷的牆壁。
胸口,有點痛。
可能是剛剛那杯酒,喝得太急了,火辣辣的感覺從喉嚨一直滑到了心里,現在開始,連心都在微微的抽痛了起來。
而且,那種熾熱的溫度也從胸口慢慢的往四周蔓延,一直蔓延到了我的四肢五體。
花海,隱隱的,變成了火海。
周圍還是冰天雪地,但這一瞬間,我都不覺得冷了。
只是陽光耀眼,讓人有些炫目。
我腳步微微的發沉,再往前走了兩步,突然聽到楊金翹叫我:「顏輕盈。」
我有些愕然的轉過頭去。
這個的地方的光線不太好,我看不清她的輪廓,但是聽到了她走過來的聲音,還有旁邊的劉漓,帶來了皇子念勻。
我笑著說道:「寧妃娘娘,和嬪娘娘,你們——你們怎么會在這里?」
楊金翹說道:「我們知道你今天——,我們來送你。」
最後兩個字,她說得有點重。
而且,不知道為什么,今天明明陽光大好,雖然周圍還有冰雪未融,但暖意還是有的,可是每個人說話的聲音都顯得鼻息濃重,聲音低啞。
就像在哭。
皇子念勻竟然又認出了我,一只小胖手指著我,咿咿呀呀的對劉漓說著什么,劉漓抱著他,鼻息濃重,說的話也是斷斷續續的。
我只停了一下,便對他們說道:「告辭了。」
說完,便立刻轉過頭去。
楊金翹在身後突然喊我:「顏輕盈!」
若是平時,她叫我,我也許會回頭,但這個時候,我不但沒有回頭,甚至更快的幾步,往前走去。
喉嚨口的熾熱,這個時候化作了一片腥甜的味道,不斷的往上涌,我生怕自己會在他們面前露出什么來,只能避開。
可是,就在我剛往前走了兩步,腳步已經虛浮得不像是自己的,一步一步踉蹌著,我下意識的伸手要扶住身邊的一個東西,卻感覺一只手伸過來扶住了我。
「你,沒事吧。」
有些生硬的聲音,卻帶著一點暗暗的關切,這個聲音對我來說都變得有些陌生了,但旁邊一響起瑜兒的聲音,我立刻就知道他們是誰了:「輕盈,你怎么了?」
是申嘯昆和瑜兒。
他們也來了。
感覺到申嘯昆難過的抓著我的手,想要放開,又有些不忍心,連他渾厚的聲音都戴上了一絲艱澀的味道。
我還想要跟他說什么,突然,胸口那陣火辣辣的感覺一下子變成了刺痛,好像有什么利器在內里翻絞著,將我五內都要攪碎了一般。
我痛得眉頭一蹙,下意識的抓緊了他的手。
「輕盈!」?我急忙偏過頭去,伸手阻止他們跑過來,啞聲道:「我沒事。」
「……」
「我沒事。」
說到這里,我又抬起頭來,深吸了一口氣,將胸口的劇痛帶來的不斷往上涌的血腥味用力的壓了下去。
頭頂炫目的陽光,刺著我的眼睛。
很多事,在這一刻變得清明了起來。
我慢慢的回過頭,看向紅牆的那一邊,高大的承明殿前,那個身影矗立在陽光下,一直看著我。
我看不清他的目光,只是在這一刻,我的心里已經明白了什么。
再回過頭去——前方,還有一段不短的路。
「我沒事!」
我又重復了一邊這三個字,對著申嘯昆點了點頭,然後轉過頭去,繼續往前走。
但是,腳步已經非常的困難。
胸口的陣痛在這一刻仿佛已經變成了劇痛,我走著走著,腳步蹣跚,甚至腰背都佝僂了下去,原本梳得整齊的發髻微微的有些散亂,一縷頭發掠過臉頰,汗水順著發絲滴落了下去。
血腥味又一次涌上來,而這一次,我沒能咽下去。
鮮血,沿著嘴角慢慢的流了下來。
一滴,一滴。
血紅的顏色在地上的積雪當中綻開了花朵,紅白相襯,格外的美。
在這個時候,我竟然忍不住笑了起來。
但是這一笑,一直聚集在眼中的滾燙的東西也流淌了下來,混著嘴角不斷涌出的鮮血,順著我的腳步,滴落了一路的鮮紅。
腳步,已經沉重的快要邁不動了,我彎著腰,每走一步,都靠手扶著旁邊冰冷的紅牆,才能支撐著自己不要倒下,因為我知道,宮門就在前方。
就在前方。
當初,我離宮門只有一步之遙,卻被他永遠的阻擋在了門內,但這一次,這一次——
我咬著牙,更多的血從嘴里涌了出來,四肢五體仿佛在火焰中燃燒一般,那劇痛卻刺得我接連又走了幾步。
可是在最後一步的時候,我終於支撐不住。
頭頂耀眼的陽光,將一切都照得得有些恍惚,我跌倒在了雪地里。
積雪,貼在了我的臉上,飛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種寒冷的感覺,好像整個天地都要將我掩埋。
真的,不行了嗎?
但是,石階,就在前面。
我看得到,那冰冷的石階,那高高的門檻,還有朱漆大門。
我,用了那么大的力氣,才走到了這里,真的不行了嗎?
我用力的抬著頭,看著前方那洞開的宮門,全身的劇痛幾乎讓我的眼睛也更漆黑,漸漸的,連最後的一點光芒都看不到了。
淚水,如決堤一般涌了出來。
我笑了。
笑聲在那冰冷的紅牆中回響著,就像是一個幽魂哀戚的呼喊,甚至,還帶著她的不甘。
真的,不行了嗎?
我真的只能,只能留在這一步?
我笑得厲害,淚水滾燙,大顆大顆的滴落下來,不僅燙得我蜷縮起來,在雪地里微微的顫抖著,甚至,將臉下面的積雪都融化了。
我真的,連死,都不能走完這一步?
……
就在這時,一陣很輕的腳步聲,從身後走來。
走到了我的身邊,停下,然後一只手伸過來,輕輕的將我扶起。
我已經被身體里的劇痛折磨得筋軟骨碎,甚至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只感到有一只溫暖的手伸過來,擦拭了我的嘴,我的眼角,然後捧著我的臉。
「輕盈。」
「……」
「你還可以嗎?」
這個聲音——是常晴?
我被她捧著臉,軟軟的看著她。
「皇後……娘娘……」
視線中,她的身影一下子模糊,一下子又變得清晰了起來。
那張蒼白的,端庄而美麗的臉上,似乎也帶著淚痕,但她的眼睛卻是微笑著的。
她說道:「還可以嗎?」
「我——」
說到這里,我已經連說話都沒有力氣了。
她笑了笑:「看來,你是不行了。」
「……」
「我來吧。」
說完,便扶著我慢慢的站起來,但她的力氣畢竟是小,甚至能感覺到那厚重的禮服下,她的身子也已經孱弱細瘦到了極限,好像有什么東西被抽走了似得。
我壓在她的肩上,幾乎也要將她壓垮了。
我只能無聲的,輕輕道:「皇……皇後……我——,不要——」
「你不用說了,我知道。」
她吃力的扶著我,微笑著說道:「我知道你要什么。」
「……」
「我是來幫你的。」
「為,為什么……?」
「為什么?」
她轉過頭來,微笑著看著我:「你忘了,曾經約定過什么?」
「……」
「你跟我約定過,如果有一天,你離宮門只有一步的時候,讓我一定要——」
說到這里,她的聲音一澀,幾滴滾燙的東西從臉上滑落,滴落到了我的身上。
用力的掙了許久,她才咬著牙,堅持的說道:「我會幫你,走完這最後一步的。」
「……」
「輕盈,我們走。」
這一刻,我的腦海里已經一片空白,記不清我和她約定過什么,記不清我曾經說過什么。
我只踉蹌著,在她的攙扶下,抬起頭來,看著眼前那高高的門檻。
這一步——
這一步!
感覺到我的呼吸已經有些困難,整個人痛得抽搐,黑紅色的血不斷的從嘴里涌出來,就好像一個破損了的血袋子,到了此刻,已經什么都沒有了,常晴忍不住哭了起來,她抓緊了我的手,用力的說道:「輕盈!」
「……」
「輕盈不要!」
「……」
「輕盈你記得,你還有這一步要走,你要走出去!」
「……」
「輕盈!」
我的一切都在這一刻,在她的哭喊聲中化作了烏有,我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聽不到,在那劇痛的折磨下,我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整個人往前栽倒下去。
我,跌出了那道門!
「輕盈!」
常晴高喊了一聲,急忙跪坐下來,用力的抱起了我:「輕盈!輕盈!」
她的喊聲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我抬起頭來,已經看不到她的模樣,只感覺一滴一滴滾燙的淚水滴落到臉上,她用力的抱著我,不顧我嘴里大量涌出的鮮血將她的一身華服染得鮮紅,只用力的抱緊了我。
好像這一刻,抱緊了生命里最後一點溫暖。
而我,對著生命里的最後一點溫暖,輕輕的露出了一點笑意。
鮮血和眼淚,在這一刻交織。
有風吹過。
我在頭頂耀眼的陽光下,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這一刻,陽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