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西門驢夢中遇白氏 眾民兵奉命擒藍臉(1 / 2)

生死疲勞 未知 3040 字 2022-08-03

西門驢夢中遇白氏眾民兵奉命擒藍臉伙計,我要講述1958年了。莫言那小子在他的小說中多次講述1958年,但都是胡言亂語,可信度很低。我講的,都是親身經歷,具有史料價值。那時,西門大院里連你在內的五個孩子,都是高密東北鄉共產主義小學二年級的學生。咱不說大煉鋼鐵、遍地土高爐,這事沒什么意思。咱也不說集體食堂吃大鍋飯全縣農民大流動,這事你們都經歷過用不著我來啰嗦。咱也不說撤區、撤鄉、村改為大隊,一夜之間全縣實現人民公社化,這事你們都清楚,我說著也沒勁。作為一頭驢,一個單­干­戶飼養的驢,在1958年這個特殊的年份里,有一些頗為傳奇的經歷,這是我想說的,也是你想聽的吧?我們盡量地不談政治,但假如我還是涉及到了政治,那就請你原諒。

那是5月里的一個月光皎潔之夜,一陣陣暖風,從田野吹來,風里全是好氣味:成熟小麥的氣味,水邊蘆葦的氣味,沙梁上紅柳的氣味,被砍倒的大樹的氣味……這些氣味讓我高興,但不足以讓我逃離你們這個頑固不化的單­干­著的家庭。實話對你說,吸引我的、讓我不顧一切地咬斷韁繩逃脫的氣味,是從母驢的身上散發出來的。這是一頭健壯的成年公驢的正常的生理反應,我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自從被許寶那雜種割去一卵後,我總以為自己已經喪失了這方面的能力,胯間雖還有兩個卵,但這兩個卵似乎是無用的擺設。但那晚上它們突然從休眠中醒來,它們發熱、發脹,使腹下那根­棒­槌像鐵一樣堅硬,一次次地伸出來降溫。人世間那些紅火熱鬧的事對我沒有了吸引力,我腦海里浮現著一頭母驢的形象:身材勻稱,四肢修長,目光清澈,皮毛光滑。我要與她相會,交配,這是最重要的,其余都是狗屎。

西門大院的大門已經被摘去,據說是拉到煉鋼的工地上劈成了木柴。因此我一旦咬斷韁繩就等於獲得了自由。其實,幾年前我就已經越牆而出,所以即便有門擋著,我也會飛出去,何況無門。

我在大街上,追隨著那令我神魂顛倒的氣味狂奔。街上的風景很多,我無暇顧及,那都是些與政治有關的東西。我沖出村庄,奔向國營農場的方向,那里火光閃閃,把半邊天都映紅了,那是高密東北鄉最大的土高爐,後來也證明,只有這個土高爐煉出了一些真正的鋼鐵,因為國營農場里人才濟濟,有幾個在這里勞動改造的右派就是留學海外歸來的鋼鐵工程師。

鋼鐵工程師站在爐邊,一本正經地指揮著那些臨時抽調來煉鋼的農民,火光熊熊,映紅了他們的臉龐。十幾座土高爐,沿著那條寬大的運糧河一字兒擺開,河西是西門屯的土地,河東是國營農場的地盤。高密東北鄉的兩條河流,都注入了這條大河,三條河的交匯處,有沼澤、蘆葦和沙洲,還有方圓幾十里的紅柳叢林。村里的人,本不與農場的人打交道,但那時天下一統,大兵團作戰。那條最寬的道路上,有牛車,有馬車,有人力車,都載著據說是鐵礦石的一種褐­色­的石頭;有驢馱子,有騾馱子,都馱著一種名叫鐵礦石的褐­色­石頭;有老頭,有老太太,有兒童,都背著一種名叫鐵礦石的褐­色­石頭。車水馬龍人如蟻群,都沿著這條路,向國營農場土高爐群匯合。後來的人,說大煉鋼鐵煉出了一堆廢渣是不對的,高密縣的領導­精­明,充分利用了那幾個右派工程師,煉出了真正的鋼鐵。在集體化的洪流里,人民公社的人,暫時把單­干­戶藍臉忘記,竟讓他逍遙法外好幾個月,當合作社里的糧食來不及割爛在地里時,他卻從從容容地把自家八畝地里的糧食全部回,並從無主的荒地里割了數千斤蘆葦,准備在冬閑時編織葦席牟利。既然他們忘記了單­干­戶,那單­干­戶的驢自然也被忘記。所以,連瘦得只剩下骨頭架子的駱駝也被趕出來馱礦石時,我這頭健壯的公驢,竟可以逍遙自在地去追尋浪漫煽情的氣味。

我奔跑,超越了許多人和畜,其中也包括幾十匹驢,但發出氣息召喚我的那頭母驢卻不見蹤影,那原本強烈而集中的氣味也越來越淡薄,時隱時現,仿佛目標離我越來越遠,除了相信鼻子,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覺,我不可能背道而馳,我追尋著的母驢應該是馱礦石母驢或是拉車母驢中的一匹,除此之外,在這樣的時代,在嚴密的組織和鐵一樣的命令下,難道還有第二匹逍遙驢躲在某個地方發情?洪泰岳在人民公社成立前,幾乎是吼叫著罵我的主人:我日你祖宗藍臉,你是全高密縣惟一的單­干­戶,你是個黑典型,等忙過了這陣,看我怎樣拾你!我的主人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蔫唧唧地說:我等著。

我跑過運糧河上那座十幾年前被飛機炸斷的、最近剛剛修復的大橋,繞著那些灼熱的火爐子跑了一圈,沒有發現母驢。那些困倦得猶如醉漢一樣的煉鋼人,因為我的出現而興奮起來。他們手持著長長的鐵鉤子和鋼鍬圍上來,想把我擒獲,但這是不可能的。這些人已經晃晃悠悠,無論如何發力也達不到能追上我的速度,即便追上我,手中也沒有能把我擒獲的力氣。他們大呼小叫,完全是虛張聲勢。火光放大了我的威儀,使我的皮毛猶如黑­色­的綢緞閃閃發光,我相信在這些人的眼睛里,在這些人一輩子的記憶中,從來沒有看見過、再也沒有看見過像我這樣儀表堂堂的驢。啊噢~~我對著那些試圖包圍我的人沖去,他們四分五裂,有的跌翻在地,有的倒拖鐵鍬奔跑,猶如倉惶逃命的敗兵。只有一個大膽的、頭戴柳條帽的小個子,用鐵鉤子捅著了我的pi股。啊噢~~這狗娘養的,鐵鉤子灼熱,隨即嗅到焦煳氣味,這小子給我留下了一個難以磨滅的烙印。我尥了幾個蹶子,沖出火光,遁入黑暗,踩著泥濘的灘地,鑽進蘆葦叢中。

新鮮的蘆葦和清涼的水氣使我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pi股上的痛疼有所減輕,但依然很劇烈,其程度遠遠超過被狼咬出的傷口。我踩著松軟的淤泥走到河邊,喝了幾口水,水中有一股蛤蟆尿的腥氣,水里有些疙瘩狀的東西,我知道喝下了蝌蚪。這有點惡心,但沒有辦法。也許蝌蚪具有止痛的療效,那就全當我喝了葯。正當我六神無主、不知何去何從之時,那股已經迷失的氣味又出現了,像一根在風中飄揚的紅絲線。我生怕丟失它,跟著它走,我相信它會把我引導到母驢身邊。遠離了煉鋼爐的火光,月光就明亮起來,河道中有許多蛤蟆在鳴叫,間或還有一陣陣的歡呼聲、敲鑼打鼓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我知道,那是狂熱的人們在虛構出來的勝利中大發癔症。

就這樣,我追尋著氣味的紅線走了許久,已經將熱火朝天的國營農場高爐群遠遠地拋在了後邊。穿越了一座寂靜無聲的荒涼村庄後,我走上了一條狹窄的田間小路。左邊是一片麥田,右邊是一片白楊樹林。麥子熟透了,雖在涼森森的月光下,但還是散發著焦­干­的氣息,偶有小獸在田中奔跑,便有麥穗斷裂或麥粒脫落的窸窣聲響起。楊樹葉子片片發亮,猶如滿樹銀幣。其實我根本無心觀看月下美景,我只是順便對你提起。突然——

那煽情的氣味濃郁如酒,如蜜,如剛從炒鍋里端出來的麩皮,那假想中的紅線,變成了粗大的紅繩。我奔波半夜,歷盡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我的愛情,就如順著藤蔓終於摸到了一顆西瓜。我往前猛跑了幾步,馬上又改換成小心翼翼的步伐。在小路的中央,在月光下,盤腿坐著一個身穿白衣的­妇­女,沒有母驢的蹤影。但發情母驢濃郁的氣味,是確鑿存在著的啊,難道這里藏著­阴­謀與陷阱?難道女人也能發出這種讓公驢發瘋的氣味?我帶著滿腹的疑惑,慢慢地往­妇­人身前靠攏,離她越近,與西門鬧相關的記憶便越活躍,仿佛幾點火星,燃成了連片的大火,驢的意識變得灰暗,人的情感占據上風。即便不看她的臉,我已經知道了她是誰,除了西門白氏,還沒有一個女人,身上能散出一股苦杏仁的氣味。我的妻啊,你這不幸的女人!

為什么我把她稱為不幸的女人?因為在我的三個女人中,她的命運最為悲慘,迎春和秋香都嫁了翻身窮人,改變了自己的成分,唯有她,戴著地主分子的帽子,住在西門家祖墳的看墳屋子里,接受著她的身體不能承擔的勞動改造。那看墳屋子,土牆草頂,低矮狹窄,年久失修,透風露雨,隨時都可能倒塌,一旦倒塌,也就成了埋葬她的墳塋。那些壞分子們,也都參加了人民公社,在社里邊,受著貧下中農的管制,接受勞動改造。按照常理,現在,她應該跟那些壞分子們一起,在運礦石的隊伍里,或是砸礦石的工地上,身受著楊七等人的監督,蓬頭垢面,破衣爛衫,如同死鬼,但為什么她竟穿著潔白的衣衫散發著香氣坐在這個風景如畫的地方?

「掌櫃的,我知道你來了,我知道你會來的,我知道經過了這些年的風風雨雨,見過了背叛和無恥,你就會想到我的忠誠。」她仿佛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傾訴衷腸,聲調幽婉而凄涼,「掌櫃的,我知道你已經變成了一頭驢,但即便你成了驢,你也是我的掌櫃的,你也是我的靠山。掌櫃的,只有你成了驢後,我才感到你跟我心心相印。你還記得你生下來那年的第一個清明節與我相遇的情形嗎?你跟著迎春去田野里剜野菜,跑過我棲身的看墳屋子,被我一眼看見。我正在偷偷地為公婆的墳塋和你的墳塋添新土,你徑直地跑到我的身邊,用粉嘟嘟的小嘴­唇­叼我的衣角。我一回頭,看到了你,一頭多么可愛的小驢駒啊。我摸摸你的鼻梁,摸摸你的耳朵,你伸出舌頭舔我的手,我突然感到心中又酸又熱,悲涼混合著溫暖,眼淚奪眶而去。我朦朧的淚眼,看著你水汪汪的眼睛,我看到倒映在你眼里的我,我看到了你眼睛里流露出來的那種熟識的神情。掌櫃的啊,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我捧起新土,揚到你的墳頂上。我趴在你的墳上,臉貼著黃土,暗暗抽泣。這時,你用小蹄子輕輕地敲著我的pi股,我一回頭,又看到那種神情從你眼里流露出,掌櫃的,我堅信你已經轉生為驢降生人世,我的掌櫃的,最親的人,閻王爺咋就這么不公道,讓你投胎為驢呢?又一想,也許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你放心不下我,甘願為驢與我相伴,閻王爺讓你到達官貴人家去投生你不去,為了我你甘願落草為驢啊,我的掌櫃的啊……我悲從中來,無法抑制,不由得放大了悲聲。正在此時,遠處傳來軍號銅鼓鑔鈸聲。迎春在我身後悄聲說:別哭了,人來了。迎春還沒有把良心喪盡,她挎著的筐子里,用野菜遮蓋著一疊紙錢,我猜到她是偷偷地給你燒紙錢來了。我強把哭聲止住,看到你跟著迎春匆匆隱入黑松林,你三步一回頭,五步一躊躇,掌櫃的,我知道你對我一片深情啊……隊伍逼近了,鼓樂聲鏗鏗鏘鏘,紅旗血紅,花圈雪白,是小學校的師生為他們的烈士掃墓,細雨霏霏,燕子低飛。烈士墓那邊桃花如霞,歌聲如潮,而我的掌櫃的,你的墳前,妻子不敢放聲啼哭……掌櫃的,那晚上你大鬧村公所,咬了我一口。別人以為你是鬧欄發狂,只有我知道你是為我不平。咱家的財寶早已挖出,哪還有財寶在荷灣那邊埋?掌櫃的,你咬我那一口,我把它當成你送給我的吻,雖然狠了點,但唯有狠才讓我刻骨銘心。感謝你的吻,掌櫃的,你的吻救了我,他們一看我頭破血流,生怕鬧出人命,就放我回家了。我的家,就在你墳前的破屋子里。我躺在那鋪土坯潮濕的小炕上,盼著早死,死後我也要變成一頭驢,與你做一對驢夫妻……」

杏兒,白杏兒,我的妻,我的親人啊……我喊叫著,但話語出口,仍然是驢鳴。驢的咽喉,使我發不出人聲。我恨驢的軀體,我掙扎著,要用人聲與你對話,但事實無情,無論我用心說出多少深情的話語,發出的依然是「啊噢~~啊噢~~」,我只好用嘴去吻你,用蹄子去撫摸你,讓我的眼淚滴到你的臉上,驢的淚珠,顆顆胖大,猶如最大的雨滴。我用淚水為你洗臉,你平躺在路上,仰望著我,你眼里也噙著淚,嘴里念叨不止:掌櫃的啊,掌櫃的……我用牙撕開你的白衣,用嘴­唇­糾纏著你,陡然間想起了新婚情景,白杏兒羞羞答答,嬌喘微微,果然是大戶人家教育出來的千金小姐,能綉並蒂蓮,能誦千家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