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勸入社說客盈門 鬧單­干­貴人相助(1 / 2)

生死疲勞 未知 2486 字 2022-08-03

「千歲啊,我可不敢再讓你呼我『爺爺』了。」我膽怯地拍拍他的肩膀,說,「盡管現在我是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而你只是個年僅五歲的兒童,但退回去四十年,也就是1965年,那個動盪不安的春天,我們的關系,卻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與一頭小公牛的關系。」他鄭重地點點頭,說:「往事歷歷在目。」於是,從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那頭小牛調皮、天真、桀驁不馴的神情……

你肯定沒有忘記,在那個春天里,我們的家庭所承受的巨大壓力。消滅最後一個單­干­戶,似乎成了我們西門屯大隊,也是我們銀河人民公社的一件大事。洪泰岳動員了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毛順山大伯、曲水源老叔、秦步庭四爺;能言善辯的女人——楊桂香大姑、蘇二嫚三嬸、常素花大嫂、吳秋香大嬸;心靈嘴巧的學童——莫言、李金柱、牛順娃。上邊列舉這十人,只是我能回憶起來的,其實還有許多人,他們一撥撥地涌到我家,仿佛前來為女兒說媒或是替兒子求婚,仿佛前來賣弄學問又仿佛前來施展口才。男人們圍著我爹,女人們圍著我娘,學童們追著我哥我姐當然也沒饒過我。男人們的旱煙把我家牆壁上的壁虎都熏暈了,女人們的pi股把我家的炕席都磨穿了,學童們把我們的衣裳都扯破了。入社吧,請入社。覺悟吧,別痴迷。不為自己,也為孩子。我想你,那些天,牛眼所見,牛耳所聞,也都與人社有關。當我爹在牛欄里為你清理糞便時,那些老人,就像忠誠的老兵一樣,把守著牛欄門口,說:

「藍臉,賢侄,入了吧,你不入社,人不高興,連牛也不高興。」

——我有什么不高興的?我高興著呢,他們哪里知道我就是西門鬧,我就是西門驢,一個被槍斃的地主,一個被臠割了的毛驢,怎么可能願意跟這些仇人攪和在一起?我為什么對你爹表示出那樣的依戀,就因為我知道跟著你爹可以單­干­。

女人們盤腿打坐在我家炕上,像一群厚顏無恥、遠道而來的瓜蔓親戚。她們口角上掛著泡沫,像那些路邊小店里的錄音機,一遍遍地重復著惹我厭煩的話。我惱怒地吼叫著:

「楊大­奶­子蘇大腚,你們快從我家滾走吧,我煩死你們啊!」

她們一點也不生氣,嬉皮笑臉地說:

「只要你們答應了人社,我們立馬就走,如果不答應,就讓我們的腚,在你們家炕上扎根,讓我們的身體,在你們家抽芽、長葉、開花、結果,讓我們長成大樹,把你們家的房頂撐開!」

女人當中,最讓我討厭的還是吳秋香,她也許依仗著與我母親曾經共事一夫過的特殊關系,對我母親毫不客氣:

「迎春,你跟我不一樣,我是被西門鬧強jian的丫鬟,你是他寵愛的小老婆,你還給他生過兩個孩子,沒給你戴上地主分子帽子,接受勞動改造,已經是萬幸了。這全仗著我看在你對我還不錯的份兒上,在黃瞳面前為你求了情!你可要知道灰熱還是火熱!」

那些以莫言為首的頑童,原本就嘴皮子發癢,­精­力過剩,此事得到村里的支持,又得到學校的鼓勵,可算撈到一個盡興鬧騰的機會。他們興奮,像喝醉了的猿猴一樣上躥下跳。他們有的爬到樹上,有的騎著我家牆頭,舉著鐵皮喇叭筒子,把我家當成一個反動堡壘,發起攻心戰役:

單­干­是座獨木橋,走一步來搖三搖,搖到橋下淹沒了。

人民公社通天道,社會主義是金橋,拔掉窮根栽富苗。

藍臉老頑固,單­干­走絕路。一粒老鼠屎,壞了一缸醋。

金龍寶鳳藍解放,手摸胸口想一想。跟著你爹老頑固,

落後保守難進步。這些順口溜,都是莫言編的,他從小就有這特長。我非常憤怒,恨莫言那小子,你還是我娘的­干­兒子、我的­干­兄弟呢!每年的大年夜里,我娘還讓我送一碗餃子給你小子吃呢!什么­干­兒子、­干­兄弟,屁!你一點親情也不講,我也對你不客氣。我躲在牆角,摸出彈弓,瞄准騎在樹權上、眯縫著眼睛、舉著鐵皮喇叭對著我們家喊叫的莫言那個光溜溜的葫蘆頭,發­射­了一粒彈丸。莫言一聲慘叫,掉到樹下去了。但過了不到抽一袋煙的工夫,這小子又爬到樹上,額頭上鼓著一個血包,繼續對我們家喊話:

藍解放,小頑固,跟著你爹走斜路。

膽敢行凶把我打,把你抓進公安局!

我舉起彈弓,瞄准他的頭。他扔掉喇叭筒子,出溜到樹下去了。

金龍寶鳳頂不住了,與爹商量。

「爹啊,咱們還是人了吧。」金龍哥說,「學校里不把我們當人看。」

「我們前頭走,後邊就有人指著我們說,看,那就是單­干­戶的兒女。」寶鳳姐說。

金龍接著說:「爹,看那生產隊的人,在一起­干­活,嘻嘻哈哈,打打鬧鬧,很是愉快,哪像你與娘孤孤單單的,縱然多打幾百斤糧食,又有什么意思?要窮大家一起窮,要富大家一起富。」

爹不吭氣。娘向來不敢逆爹的意思,這次也大著膽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