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豬十六喬遷安樂窩 刁小三誤食酒饅頭(1 / 2)

生死疲勞 未知 5688 字 2022-08-03

哥們兒,或者是爺們兒,你好像有點厭煩了,我看到你那浮腫的眼皮已經遮住了你的眼球,從你的鼻子里,似乎還發出了鼾聲——大頭男孩藍千歲用刻薄的腔調對我說——如果對豬的生活不感興趣,那我就給你講述狗的生活——不,不,不,我非常感興趣,您知道,您為豬的歲月里,我並沒有時刻在您身邊。起初我在養豬場工作,但並沒有負責喂養您,後來,我與黃合作一起,被派到棉花加工廠工作,對您成就赫赫大名的過程,多半是道聽途說。我非常願意聽您講述,我想知道您經歷的一切,連一個細節也不放過。您千萬不要在乎我的眼皮,當我的眼皮遮住了眼球時,那正是我聚中了全部­精­力聽您講述的標志。

接下來的事情,極其紛紜復雜,我只能揀要緊的、熱鬧的說給你聽,大頭男孩道,盡管西門白氏對我的母豬媽媽進行了­精­心地喂養,但我還是用瘋狂的吮吸——簡直就是榨取——導致了它的後癱。它的兩條後腿像兩根枯萎的老絲瓜拖在身後,用兩條前腿勉強支撐著前半身,在豬圈里爬行。此時我的身體已經與它的身體相差無幾。我皮毛光滑,像抹了一層蠟;皮膚粉紅,散發著香氣。可憐的母豬媽媽皮毛骯臟,後半身沾著屎尿,散發著臭氣。每當我要叼它的­奶­頭時,它就沒命地嚎叫,眼淚從三角形的眼睛里涌出來。它拖著殘廢的身體爬行著,躲著我,求著我:兒子,好兒子,饒了媽媽吧,你把媽媽的骨髓都吸­干­了,你難道看不到媽媽的慘狀嗎?你已經長大成豬,完全可以獨立進食了。但我置它的哀求於不顧,一嘴將它拱翻,同時把兩個­奶­頭噙在嘴里,在母豬媽媽挨刀般的尖叫聲中,我感到昔日能分泌出甘美|­乳­汁的ru房,已經像廢舊的膠皮一樣枯燥無味,那里邊能夠分泌的,只有極少量又腥又咸的黏液,這已經不是|­乳­汁而是毒葯。我厭惡地一拱,就使它翻了一個筋頭。它哀嚎著,怒罵著:十六啊,你這個喪盡天良的畜生啊,你是個惡魔,你的爹不是豬,而是一匹狼……

因為母豬的後癱,西門白氏受到了洪泰岳的訓斥。她含著眼淚辯解:「書記啊,不是我不盡心,是這頭小豬太厲害,你沒看過它吃­奶­的樣子,如狼似虎啊,別說是一頭母豬,就是一頭母牛,也會被它吸癱……」

洪泰岳扶著圈牆往里看,我心血來潮,前腿一舉,直立起來。我沒有想到,直立起來,用兩只後腿支撐身體,這個只有那些馬戲團里久經訓練的豬才能做的動作,我做起來竟是這般輕松自如。我把兩只前蹄搭在牆頭上,腦袋幾乎觸到洪泰岳的下巴。他吃了一驚,身體後撤,瞅瞅周圍無人,低聲對西門白氏說:

「錯怪你了,我馬上派人來,將這個豬王弄出來單獨飼養。」

「我早就跟黃副主任說過,但他說要等您回來研究……」

「這個笨蛋,」洪泰岳道,「這么點小事都不敢做主!」

「大家都敬奉著您呢,」白氏抬頭看了洪泰岳一眼,慌忙低下頭,喃喃道,「您是老革命,為人正派,處事公道……」

「行了,這些話你以後不要再說,」洪泰岳揮揮手,緊盯著白氏泛起紅潮的臉膛,說,「你還住在那兩問看塋屋子里嗎?要不你就搬到飼養棚里來吧,跟黃互助她們住在一起。」

「不啦,」白氏說,「我出身不好,又老又臟,別讓年輕人討厭……」

洪泰岳用勁兒盯了白氏幾眼,把頭扭了,目光盯著那些肥大的葵花葉片,低聲道:

「白氏,白氏,你要不是地主該有多好……」

我「哐哐」地叫著,表達著心中復雜的情感。說實話,我那時並沒有特別強烈的醋意,但洪泰岳與自氏之間那種日漸微妙的關系讓我本能地感到不悅。這事兒自然沒完,最終的悲劇結果你盡管知道,但我還是會詳盡地講給你聽。

他們將我轉移到了一間特別寬大的豬舍里。離開誕生地時我最後看了一眼偎在牆角、痴痴呆呆的母豬,心中毫無悲憫之感。但不管怎么說,我通過它的產道來到陽世,從它的ru房里榨取營養長大了自己的身體,它對我有養育之恩,我應該報答它,但我實在想不出拿什么報答它,最後,我將一泡尿撒在它的食槽里,據說,年輕公豬的尿含有大量激素,對因哺育過度而癱瘓的母豬,有奇特的療效。

我的新居是一排獨立圈舍中最寬敞的一間,距離那二百問新建成的豬舍有一百米遠。我的房子後邊是一棵大杏樹,半個樹冠籠罩在圈舍的上空。圈舍是敞開式的,後檐長,前檐短,陽光可以無遮攔地照­射­進來。圈舍的地面全部用方磚鋪就,角落有洞,洞上架鐵箅子方便糞便流出。在我的卧室牆角,有一堆金黃|­色­的麥秸,散發著清新的氣息。我在新居里轉來轉去,嗅著新磚的氣味,新土的氣味,新鮮梧桐木的氣味,新鮮高粱稈的氣味。我很滿意。與老母豬那低矮、骯臟的居所相比,我的新居,是真正的高尚住宅。這里通風透氣,采光良好,所有的建築材料都是環保型的,絕對沒有有害氣體。瞧那梁檁,是新砍下來的梧桐樹­干­,茬口雪白,滲著苦澀的汁液。充當房笆的高粱秸稈也是新鮮產物,汁液未枯,散發著酸甜的氣味,嚼起來味道肯定很好。但這是我的屋,我不會為了滿足口腹之欲而自拆房屋,但咬一截嘗嘗滋味也不是不可以。我可以輕松地直立,僅用兩條後腿支撐身體,像人一樣行走,但這一手絕活,要盡量地保守秘密。我預感到自己降生在一個空前昌盛的豬時代,在人類的歷史上,豬的地位從來沒有如此高貴,豬的意義從來沒有如此重大,豬的影響從來沒有如此深遠,將有成千成億的人,在領袖的號召下,對豬頂禮膜拜。我想在豬時代的鼎盛期,有不少人會產生來世爭取投胎為豬的願望,更有許多人生出人不如豬的感慨。我預感到生正逢時,從這個意義上想閻王老子也沒虧待我。我要在豬的時代里創造奇跡,但目前時機尚未成熟,還要裝愚守拙,韜光養晦,抓緊時機,強壯筋骨,增加肌­肉­,鍛煉身體,磨煉意志,等待著那火紅的日子到來。因此,人立行走的奇技,決不能輕易示人,我預感到此技必有大用,為了不致荒疏,我在夜深人靜時堅持練習。

我用堅硬的嘴拱了一下牆壁,牆壁上隨即出現了一個窟窿。我用後蹄踏了一下地面,一塊方磚裂成兩半。我直立起來,嘴巴觸到了房笆,輕輕一咬,一截高梁秸就落在嘴里。為了不讓他們發現蹤跡,我將那高粱秸嚼碎吞下,連一點渣滓都不吐。我在院子里——姑且算做院子吧——直立起來,前蹄搭在了一根鋤柄粗細的杏樹權上。通過這一番偵探試驗,我心中有了底數。這間看起來——對一般的豬來說是堅固牢靠的華舍,對我來說,簡直是紙糊成的玩具,我用不了半點鍾,就能將它夷為平地。當然我沒有那么愚蠢,在時機沒有到來之前,我不會自毀居所。我不但不毀它,我還要好好愛護它。我要保持衛生,保持整潔,定點大小便,克制鼻子發癢想拱翻一切的欲望,給人們留下最為美好的印象。要做霸王,先做良民。我是一頭博古通今的豬,漢朝的王莽就是我的榜樣。

最讓我高興的是,我的新舍里竟然通了電源,有一盞一百瓦的燈泡懸掛在最高的梁頭上。後來我知道新建的二百問豬舍都通了電源,但它們的燈泡只有二十五瓦。電源開關的拉線緊貼著牆壁垂懸。我抬起一只蹄子,將那線夾在蹄爪的中縫里,輕輕一拽,啪噠一響,燈泡白亮,真是好玩,現代化的春風,跟著「文化大革命」的東風,終於吹進了西門屯。趕快拉滅,別讓那些人知道我會開燈。我知道這些人在豬舍里安電燈是為了監視我們的行動,當時我就想象一種設備,安裝在豬舍里,那些人只要呆在舒適的房間里,就可以把我們的活動一覽無余。後來,這種設備果然出現了,這就是如今各大工廠、車問、教室、銀行甚至公廁普遍安裝的閉路電視監控系統。但我對你說,即使他們當時就有了這種設備,在我的舍里安裝了攝像頭,我也會用豬屎糊上,讓他們看得滿眼豬屎。

我搬進新舍已是深秋季節,太陽光線里紅­色­增多白­色­減少。紅­色­的太陽把杏樹的葉子全部染紅,不亞於香山的紅葉——我當然知道香山在哪里,我當然知道紅葉象征著愛情,紅葉上還可以題詩——每天的傍晚和清晨,太陽落下和升起的時候,也是養豬人吃早飯和晚飯的時候,豬舍里異常安靜,我便直立起來,將兩只前爪蜷在胸前,從大杏樹上摘下紅葉,塞進嘴里嚼著。杏葉清苦,纖維豐富,能降低血壓,清潔牙齒。我咀嚼著杏葉,類似今日那些咀嚼著口香糖的時髦青年。我往西南角上望去,一排排豬舍,整整齊齊,宛如軍營,幾百棵杏樹將豬舍掩映,在通紅的夕陽或者朝陽的照耀下,杏葉燦爛,如火如霞,是無比美好的景象。那時人們衣食拮據,對大自然的美景還比較麻木,如果那些杏樹和豬舍保留到今天,完全可以吸引城里人下來欣賞紅葉,春天可以搞個杏花節,秋天就搞個紅葉節,讓他們吃在豬圈睡在豬舍,真正體會鄉野風情。扯遠了,對不起。我是一頭想象力豐富的豬,腦子里有許多莫名其妙的幻想,我經常被自己幻想出來的情景嚇得屁滾尿流或者逗得哈哈大笑。屁滾尿流的豬隨處可見,但哈哈大笑的豬唯我一頭,這事兒後面還會提到,暫且不表。

就在那些杏葉鮮紅的日子里的一天,大概是農歷的十月初十吧,就是十月初十,沒錯,我相信自己的記憶,十月初十的凌晨,太陽剛剛升起,很大很紅很柔軟的時候,久未露面的藍金龍回來了。這家伙帶領著當年在他鞍前馬後侍奉過的孫家四兄弟,外加大隊會計朱紅心,僅用了五千元錢,就從沂蒙山區買回了一千零五十七頭豬。每頭平均不到五元,實在是便宜得驚人。當時我正在我的高尚住宅里晨練:用兩只前爪攀住那根探到我的院子里來的杏樹枝權,做引體向上的練習。杏樹枝權柔韌結實,彈­性­強大,借著這勁兒,我的身體不時地離開地面,沾著白霜的紅­色­杏葉紛紛飄落。我的這行為一舉三得,一是鍛煉了身體,二是體驗了身體暫時脫離地球引力的快樂,三是落在地上的杏葉,都被我用爪子撥拉到卧處。我為自己准備了一個松軟溫暖的床位。我預感到即將到來的是一個嚴寒的冬季,我要做好御寒取暖的准備。就在我攀著樹權屁顛兒樂著的時候,我聽到一陣馬達的轟鳴,抬眼看到,從杏園外邊那條土路上,開來了三輛拖著掛斗的汽車。汽車風塵仆仆,仿佛剛從沙漠里鑽出來,車頭上落著厚厚的塵土,以至於難以分辨汽車本來的顏­色­。汽車顛顛簸簸地開進杏園,停在那片新豬舍後邊的空地上。空地上散亂著磚頭瓦片,還有一些沾著泥巴的麥草。三輛汽車像三個尾大不掉的怪物,折騰了半天才停妥當。這時,我看到,從第一輛車的駕駛棚里,鑽出了蓬頭垢面的藍金龍,從後邊那輛車的駕駛棚里,鑽出了會計朱紅心和孫家老大孫龍。然後從第三輛車上的車廂里,站起了孫家三兄弟和小鬼一樣的莫言。這四個小子的頭臉上塵土很厚,活像秦始皇的兵馬俑。這時候,我聽到從車廂里和掛斗里,發出了豬的哼哼聲,哼哼聲漸漸變大,變成了齊聲尖叫。我心中興奮無比,知道豬的紅火日子已經開始。這時我還沒看到這些沂蒙山豬的形象,僅僅聽到了它們的叫聲,僅僅嗅到了它們屎尿的古怪氣味。但我預感到這是一群丑陋的家伙。

洪泰岳騎著一輛嶄新的「大金鹿」飛馳而來,那時自行車還是緊俏物資,每個大隊的支部書記才可以憑票購買一輛。洪泰岳將自行車支在空地的邊上,緊靠著一棵被砍去了半邊樹冠的杏樹,連鎖都沒上,可見他的興奮非同一般。他像迎接遠征歸來的戰士一樣,張開雙臂跑向金龍,你不要以為他要擁抱金龍,那是外國禮貌,大養其豬時代的中國人還不興這一套:洪泰岳張開的雙臂在到達金龍面前突然下垂,他伸出一只手,拍拍金龍的肩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