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醋海翻騰兄弟發瘋 油嘴滑舌莫言遭忌(1 / 2)

生死疲勞 未知 6455 字 2022-08-03

那天晚上月亮在太陽還沒有落山時,就迫不及待地升了起來。在紅­色­霞光的映照下,杏園里的氛圍溫馨而多情。我預感到這樣的夜晚將會有重大的事情發生。我抬爪搭上樹權,就近嗅著杏花,偶一抬頭,看到一個像車輪那么大的、仿佛用錫箔剪成的月亮,從杏樹的縫隙中升了起來。剛開始我不敢相信那就是月亮,當它漸漸地放出光輝之後我才相信那果真就是它。

那時的我還是一頭童趣盎然的豬,發現了奇異事物,總是按捺不住地興奮,總是想把這奇異與其他豬共同分享,這一點與莫言十分相似。他在一篇題名《杏花爛漫》的散文里寫道,有一個中午,他發現西門金龍和黃互助相跟著爬上了一顆花朵盛開的大杏樹,搞得杏花瓣兒如雪片般紛紛降落。他急於讓人前來與他一起觀賞樹上的浪漫,便匆匆忙忙跑到飼料加工房,把正在午睡的藍解放搖醒,他寫道:

……藍解放猛地坐起來,揉著通紅的眼睛,問:「什么事?」我看到炕上的蘆席在他臉上硌出的清晰印記,神秘地說:「哥們兒,跟我走。」我引領著藍解放繞過那兩頭公豬居住的獨立房屋,進入杏園深處。暮春天氣,萬物慵懶,豬都在酣睡,連那頭喜歡裝神弄鬼的公豬也不例外。成群蜜蜂,嗡嗡嚶嚶,抓緊花期,不顧疲勞,辛勤勞動。畫眉鳥兒在花枝間閃動著亮麗的身影,並不時發出裂帛般的凄然啼聲。藍解放不高興地嘟噥著:「你他媽的,到底要讓我看什么?」我用食指輕壓嘴­唇­,示意他噤聲。我壓低嗓門對他說:「蹲下,跟我來。」我們蹲著,慢慢地往前移動。我們看到兩只土黃|­色­的野兔在杏樹間追逐;一只拖著長尾巴的艷麗野­鸡­,撲棱著翅膀,咯咯嗚叫著,飛到荒冢後邊的灌木叢中。我們繞過那兩間曾經做過發電機房的屋子,前邊就是杏林最茂密處。幾十棵要兩個人才能合抱的大杏樹,樹冠龐大,在空中幾乎連結成一片。枝條上花朵累累,顏­色­有深紅、粉紅和雪白,遠遠看上去,仿佛團團雲。因為這些樹太大,根系過於發達,再加上村民們對大樹的崇拜心理,所以逃過了1958年大煉鋼鐵、1972年大養其豬的劫難。我親眼見到西門金龍和黃互助像兩只松鼠一樣沿著那棵樹­干­有些傾斜的老杏樹爬了上去,但現在卻沒有了他們的身影。微風起處,樹冠輕搖,熟透的花瓣猶如雪片,紛紛落下,地下如積瓊瑤。「你到底想讓我看什么?」藍解放提高了聲嗓,並攥起拳頭,藍臉父子的執拗和暴躁在我們西門屯、乃至高密東北鄉都是大大有名的,我可不能惹這位小爺生氣。我說:「我親眼看到他們爬到樹上去了……」「誰們?」「金龍和互助啊!」我看到藍解放的脖子猛地往上抻了一下,仿佛有一個隱形人對准他的心臟部位猛擊了一拳,接著我看到他的耳朵微微抖動,半邊藍臉,宛如翠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似乎在猶豫,在斗爭,但一股邪魔般的力量驅使他走到那株大杏樹下……他仰起臉來……半邊臉藍如翠玉……他發出了一聲哀嚎,猛地撲倒在地上……花瓣紛紛落下,仿佛要把他掩埋……我們西門屯的杏花是遠近聞名的,進入九十年代後,每年春天,都有城里的人,開著車子,帶著孩子,慕名來

看杏花……在文章的結尾,莫言寫道:

我想不到這件事會讓藍解放那樣痛苦。人們把他從

杏樹下抬到炕上,用筷子撬開他緊咬的牙關,往他嘴里

灌姜湯,使他蘇醒過來。人們逼問我,他到底在樹上看

到了什么,競魔成了這樣。我說,我說是那頭公豬,帶

著那頭名叫「蝴蝶迷」的小母豬,在樹上­骚­情……人們

狐疑地說,那也不至於吧?解放蘇醒後,在飼料室的炕

上像毛驢一樣打滾。他嚎哭的聲音像那頭公豬學拉的防

空警報。他捶自己的胸膛,揪自己的頭發,抓自己的眼

睛,撕自己的腮幫子……為了防止他自殘,善良的人們,

不得不用繩子把他的雙手捆了起來……

我急於想把日月同輝的美麗天象告訴人們,但養豬場被突然瘋掉的藍解放弄得一團混亂。大病初愈的洪書記聞訊趕來。他拄著一根柳木棍子,面­色­蒼黃,眼窩深陷,下巴上的胡須花白蓬亂,這場大病,使這個咬釘嚼鐵的共產黨員變成了一個老人。他站在炕前,用手中的棍子搗著地面,仿佛要從地下搗出水來。刺眼的電燈光芒使他的臉­色­愈顯煞白,也使得平躺在炕上不停嚎叫的藍解放臉相更加猙獰。

「金龍呢?」洪泰岳氣急敗壞地問。

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覷,看樣子都不知他的下落。末了還是莫言怯生生地說:

「他大概在發電屋里……」

人們這才想起,這可是從去年冬天停止發電之後的第一次發電,金龍的用意,實在是令人困惑。

「你去把他給我叫來!」

莫言像只油滑的耗子一樣溜走了。

這時候,我聽到從屯子的街道上,傳來了一個女人悲涼的哭聲。這哭聲使我的心緊縮起來,大腦缺氧,片刻空白,隨後,往事如潮水,洶涌襲來。我蹲在飼養室前那堆疊摞得很高的杏樹根盤和枝條上,思想著雲遮霧掩的過去,觀察著紛亂復雜的現世。去年冬天死去的那些沂蒙山豬的白骨,堆放在飼養室房前的一個籮筐里,被月光照著,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綠,並散發著絲絲縷縷的臭。我很快看到,一個仿佛舞蹈著的人,迎著此刻已經如水銀般澄澈的月亮,拐上了杏園豬場的小路。她仰著臉,臉如一扇使用多年的水瓢閃爍著古舊的黃光,嘴巴因為嚎哭而張開,宛如一個黑­色­的老鼠洞口。她的雙臂彎曲著懸在胸前,雙腿羅圈,襠問能鑽過一只狗,雙腳呈外八字,身體左右搖擺的幅度比她前進的步幅還要大。她就這樣姿態丑陋地奔跑著。盡管這一切都與牛時代里的迎春大不相同了,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我努力回憶迎春的年齡,但人的意識被豬的意識團團包圍著,最終混為一體,成為既興奮又悲傷的情緒。

「我的兒啊,你這是怎么啦……」透過破爛的窗戶,我看到迎春撲到炕前,哭喊著,伸手推動藍解放的身體。

藍解放的雙手被綁,無法動彈,便用雙腳猛蹬牆壁,使那本來就不結實的間壁牆搖搖晃晃,灰­色­的牆皮,像雜合面的大餅,一片片地跌落下來。屋子里,眾人慌亂不堪。洪泰岳又下命令:

「拿繩子,把他的腿綁起來!」

一個也在豬場工作的老男人呂扁頭,拖著一條麻繩子,笨拙地爬上炕去。藍解放的兩條腿猶如瘋馬的蹄子,胡踢亂蹬,使呂扁頭無法下手。

「綁啊!」洪泰岳大聲喊叫。

呂扁頭俯身壓向解放的雙腿——迎春撕扯著呂扁頭的衣服哭叫:放開我的孩子——快上去幫他的忙!洪泰岳喊叫——解放大罵著:畜生,你們這些畜生!你們這些豬!——把繩子穿過去啊!——孫家老三孫豹沖進來——快上炕幫他!——繩子繞住了解放的雙腿,把呂扁頭的緊緊摟住解放雙腿的胳膊也纏了進去,繩子被抽緊——松松繩子,讓我抽出胳膊——解放的腿撲騰,繩子飛舞如狂蛇——哎喲我的親娘……呂扁頭身體後仰,跌到炕下,順勢砸倒了洪泰岳——孫家老三畢竟年輕力壯,他一pi股坐在解放的肚子上,不顧炕下迎春的抓撓、痛罵,疾速有力地將繩子抽緊,使解放的兩條腿失去了反抗能力——炕下,呂扁頭捂著鼻子,黑­色­的血從他的指縫里滴下來。

爺們兒,我知道你不願意承認這些事,但請相信我絲毫沒有撒謊。一個人,在瘋狂狀態下會產生超人的力量,會做出近乎神奇的舉動,那棵老杏樹上至今還留有幾個­鸡­蛋大小的疤瘤,那都是當年的你在瘋狂狀態下用頭碰的。頭的硬度,在正常狀態下。根本不能與杏樹的粗­干­相比,但人一旦瘋了,頭也就變硬了——這就是神話傳說中的共工頭撞不周山令天柱折地維缺的原因——你撞得杏樹劇烈搖晃,杏花如鵝毛大雪紛紛飄落。巨大的反彈力使你仰跌在地:你額頭鼓起了一個大包,可憐的杏樹老皮剝落,露出了白­色­的內里……

被綁住手腳的藍解放身體扭動,身體里好像有巨大的能量在洶涌奔突,仿佛武俠小說中所描述的,那些吸入了別人超強內力而又無法容納的武功低下者,其狀痛苦萬端,於是張開的嘴巴和嘴巴中發出的哀嚎就成了唯一的排泄通道。有人試圖往他的嘴里注入一點涼水,借以澆滅他心中的邪火,但嗆了他的喉嚨,引起他劇烈的咳嗽。一股血,呈霧狀,從他的嘴巴和鼻孔里噴出來。

「我的兒啊……」迎春嚎哭著暈了過去。

女人,有的可以坦然喝血,有的見血就暈。

正在此時,西門寶鳳背著葯箱匆匆而人。她有很好的醫務工作者的氣質,並不因為炕下躺著昏厥的母親,炕上躺著噴血的弟弟而驚慌失措。她已經是個經驗豐富的「赤腳醫生」。她臉­色­蒼白,目光憂郁。她的手無論冬夏,都像冰一樣涼。我知道她的內心也為情感所苦。她痛苦的病根就是那個「大叫驢」常天紅,這是歷史事實,我曾親眼見到,莫言的小說里也有蹤可尋。她打開箱子,拿出一個扁扁的鐵盒,抽出一根閃閃發光的銀針,對准迎吞的「人中」|­茓­,又准又狠地刺了一下,迎春呻吟了一聲,睜開了眼睛。寶鳳示意人們,將被捆綁成一捆樹棍子模樣的解放往炕邊拖了拖。她既沒摸他的脈,也沒聽他的心臟;沒試他的體溫也沒量他的血壓;仿佛一切俱在她的意料之中;仿佛她要治療的不是藍解放,而是她自己。她從葯箱捏出兩支安瓿,夾在手指的縫里,然後用鑷子敲破,用針管吸光瓶中葯液,將針管舉起,對著明亮的電燈,推動針管,亮晶晶的水珠從針尖­射­出。這個畫面很神聖很庄嚴很經典很常見,那些宣傳畫上,那些電影電視中,常常有這樣的畫面和鏡頭,­干­這種活兒的人被稱為白衣天使,戴著白帽子穿著白大褂戴著大口罩瞪著大眼睛翻卷著長睫毛。在我們西門屯,西門寶鳳不可能戴上白帽子大口罩,也不可能穿著白大褂,她穿著一件大翻領的藍華達呢上衣,一件白襯衣的領子翻在藍褂子的領上。這是當時的時尚,青年男女們總是突出表現層層疊疊的衣領,如果因為家貧買不起多層次的內衣,就買那種幾毛錢一個的假領子。這個晚上寶鳳的外衣里邊穿著的確是襯衣而不是假領。她的蒼白的臉­色­和憂郁眼神也很符合小說家筆下的正派人物肖像。她用酒­精­棉球,輕描淡寫地擦了擦藍解放的胳膊上那塊發達的肌­肉­,一針扎下去,不到一分鍾,注­射­完畢,針頭拔出來。她注­射­的部位不是常見的pi股而是胳膊,這可能與藍解放被人用繩子捆綁的特殊情況有關。對藍解放這種因­精­神遭受強烈刺激,內心巨大痛苦的人而言,別說在他的胳膊上扎一針,即使卸去他一條胳膊,他也不會哼一聲。

當然,這是俺極度誇張的說法。這樣的說法,在當時的語境里,也算不上什么大話。當時的人,包括你藍解放,不也是動不動就口出豪言壯語,什么「泰山壓頂不彎腰」,什么「砍頭只當風吹帽」,什么「粉身碎骨也心甘」嗎?莫言那小子,更是說這種牛皮大話的行家里手。後來他成了所謂的作家之後,對這種語言現象有所反思。他說:「極度誇張的語言是極度虛偽的社會的反映,而暴力的語言是社會暴行的前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