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豬十六思舊探故里 洪泰岳大醉鬧酒場(2 / 2)

生死疲勞 未知 9149 字 2022-08-03

藍臉道:「走著瞧。」

當改革到「大包­干­責任制」時,洪泰岳喝得酩酊大醉,嚎啕大哭著來到藍臉的土地邊。他怒氣沖沖地罵著,好像藍臉是這翻天覆地的重大改革的決策人:

「­操­你活媽藍臉,真讓你這混蛋說中了,什么『大包­干­責任制』?不就是單­干­嗎?『辛辛苦苦三十年,一覺回到解放前』啊,我不服,我要去北京,去天安門廣場,去毛主席紀念堂,給毛主席哭靈,向毛主席訴說,我要告他們,我要告你們,鐵打的江山啊,紅­色­的江山啊,就這樣改變了顏­色­了啊……」

洪泰岳悲憤交加,神志昏亂,遍地打滾,忘記了界限,滾到了藍臉的土地上。其時藍臉正在割豆,驢打滾一樣的洪泰岳把藍臉的豆莢壓爆,豆粒進出,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藍臉用鐮刀壓住洪泰岳的身體,嚴厲地說:

「你已經滾到我地上了,按照咱們早年立下的規矩,我應該砍斷你的腳筋!但是老子今天高興,饒過你!」

洪泰岳一個滾兒,滾到旁邊的土地上,扶著一棵瘦弱的小桑樹站起來說:

「我不服,老藍,鬧騰了三十多年,反倒是你,成了正確的,而我們,這些忠心耿耿的,這些辛辛苦苦的,這些流血流汗的,反倒成了錯誤的……」

藍臉口氣和緩地說:「分田到戶不是也有你一份嗎?有沒有敢少分給你一分一厘?沒有,沒人敢。你那每年六百元老­干­部退休金,不是按月發給你嗎?你那每月三十元榮軍補助,敢有人扣下不發給你嗎?沒有,沒人敢。你沒吃虧,你­干­的好事兒,共產黨都折成了錢,一筆一筆,按月發給你呢。」

洪泰岳說:「這是兩碼事,我不服的是,你老藍臉,明明是塊歷史的絆腳石,明明是被拋在最後頭的,怎么反倒成了先鋒?你得意著吧?整個高密東北鄉,整個高密縣,都在誇你是先知先覺呢!」

「我不是聖賢,毛澤東才是聖賢,鄧小平才是聖賢,」藍臉激動不安地說,「聖賢都能改天換地,我能­干­什么?我就是認一個死理:親兄弟都要分家,一群雜姓人,硬捏合到一塊兒,怎么好得了?沒想到,這條死理被我認准了。」藍臉眼淚汪汪地說,

「老洪,你這條老狗,瘋咬了我半輩子,現在,你終於咬不到我了!我是癩蛤蟆墊桌腿,硬撐了三十年,現在,我終於直起腰來了!把你的酒壺給我——」

「怎么,你也想喝酒?」

藍臉一步跨出自己的土地,從洪泰岳手里奪過扁酒壺,揚起脖子,喝了個壺底朝天,然後,把那壺猛地撇了出去,跪在地上,對著明月,悲喜交集地說:

「老伙計,你看到了,我熬出來了。從今之後,我也可以在太陽底下種地啦……」

——這些事都不是我親眼所見,而是來自道聽途說。由於此地出了個寫小說的莫言,就使許多虛構的內容與現實的生活混雜在一起難辨真假。我對你說的應該是我親身經歷、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東西,但非常抱歉的是,莫言小說中的內容,總是見縫chā針般地擠進來,把我的講述引向一條條歧途。我們知道,莫言有一部知名度不高的小說《後革命戰士》,小說發表後默默無聞,我估計讀過此書的人不會超過一百個,但此書的確塑造了一個極具個­性­的典型人物。「老鐵」,一個被抓丁當了國民黨士兵、隨即又被解放軍俘虜並參加了解放軍接著受傷復員回鄉的人。這樣的人以千百萬計,是貨真價實的小人物。但這個小人物總認為自己是個大人物,總以為自己的一行一動都影響到國家命運甚至歷史進程。當四類分子被摘帽和右派分子被改正時,當農村實行包產到戶時,他都要穿上他的軍裝去上訪,上訪回來就在村里宣布他受到了某個大人物的接見,大人物告訴他中央出了修正主義,發生了路線斗爭。村里人都把「老鐵」叫做「革命神經病」。毫無疑問,莫言小說中這個人物,與洪泰岳很相似,莫言沒有直寫其名,顯然是給他留下面子。

我說過,我躲在西門家大院門外的暗影里偷窺著大院里的情景。我看到,已經基本上喝醉了的楊七,端著一碗酒,前仰後合,搖到那群昔日的壞蛋桌旁。這桌上的人,因為聚會的理由奇特,特容易地勾起了對往昔凄慘歲月的回想,一個個心情亢奮,很快進入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狀態。看到昔日的治保主任、這個代表著無產階級專政用藤條抽打他們的人,一時都有些吃驚,也有些慍怒。楊七到了桌邊,一手扶著桌沿,一手端著酒碗,舌根發硬、但吐字還算清楚地說:

「各位兄弟、爺們兒,我楊七,當年,多有得罪諸位的地方,今日,楊七我,向你們賠禮道歉了……」

他將那碗酒往嘴里倒,但多半倒到了脖子里。被酒濡濕的領帶纏著他。他想拉松領帶,但想不到越拉越緊,自己把自己勒得臉­色­青紫,好像因為痛苦無法排解、要用這種方式自殺謝罪。

昔日的叛徒張大壯,人甚寬厚,便起身勸解楊七,並幫他把那條領帶解下來,掛在樹杈上。楊七的脖子青紅,眼睛發直,說:

「爺們兒,西德總理勃蘭特,冒著大雪,跪在猶太人死難者紀念碑前,替希特勒的德國認罪、贖罪,現在,我,楊七,當年的治保主任,跪下,向你們認罪,贖罪!」

他跪著,電燈強光照得他臉­色­發白,掛在杏樹權上那條領帶猶如一柄滴血的劍懸在他的頭頂,頗有象征意味。這場面雖有幾分滑稽,但讓我心中頗為感動。這個粗暴乖戾的楊七,竟然知道勃蘭特跪地贖罪,竟然良心發現向當年被自己打過的人道歉,讓我無法不對他刮目相看。我模模糊糊地想起,關於勃蘭特跪地的事,似乎曾聽莫言朗誦過,又是一條來自《參考消息》的消息。

這幫昔日壞蛋的領頭人伍元,急忙把楊七拉起來。楊七抱著桌子腿,死活不起,竟嚎啕起來:

「我有罪啊我有罪,閻王爺讓鬼卒用鞭子抽我……哎喲,痛死我了……痛死我了……」

伍元道:「老楊,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們都忘了,你何必還掛在心上?再說啦,那是社會逼的,你楊七不打我們,也會有李七劉七打我們,起來吧起來吧,我們也熬出了頭,摘了帽,您也發了財。如果你良心不安呢,就把你賺的那些錢,捐出來修座廟吧。」

楊七哭著吼:「我不捐,我好不容易掙幾個錢,憑什么要捐出來修廟?……我請你們打我,我當年揍過你幾下,你就還我幾下,不是我欠你們的賬,是你們欠我的賬……」

正當此一片紛亂之時——因為剛剛有一群年輕人涌進院子,看著楊七耍寶,跟著起哄——我看到洪泰岳一步三搖地從遠處走過來。從我身邊走過時,我嗅到了他身上那股子濃烈的酒氣。這是我逃亡多年之後第一次近距離地觀察這個西門屯大隊的昔日最高領導。他的頭發全白了,但那些粗壯的發絲還是那樣倔強地直立著。臉浮腫著,牙齒也掉了幾顆,顯出了幾分蠢相。他跨人大門那一瞬間,院子里那些喧鬧不休的人齊刷刷地閉著嘴,可見人們對這個統治西門屯多年的人物,還是心懷幾分畏懼。但立刻便有年輕人調笑起來。

「嗨,老洪大爺,去給毛主席哭靈回來了?見到省委書記了吧?中央出了修正主義,你們怎么辦?……」

吳秋香急忙迎出來——那些昔日的壞蛋們也都條件反­射­般地站起來,因動作匆忙,老田貴面前的碗筷都被拂到了地上——老書記啊,她熱情而親昵地喊叫著,挽住了洪泰岳的胳膊,這情景讓我驀然回想起當牛時在打谷場邊看過的一部電影里,那個暗藏的階級敵人的­骚­老婆勾引革命­干­部的情景。也讓在座的年輕人回想起來革命樣板戲里的地下共產黨阿慶嫂接待雜牌軍司令胡傳魁的情景,因為他們怪腔怪調地模仿著那出戲里阿慶嫂的台詞:胡司令,是哪陣風把您吹回來的?——洪泰岳顯然不習慣吳秋香這過分的熱情,他掙脫胳膊,因用力過猛,險些摔倒,秋香趕緊上前扶他,這次他沒有掙脫,被扶到一張­干­凈的桌子邊坐下。因為是條凳,沒有靠背,洪泰岳隨時都有前傾與後跌的危險,有眼力見兒的互助急忙搬來一把椅子,安排他坐穩。他一條胳膊放在桌子上,側著身,眼睛盯著樹下的眾人,目光迷蒙,暫時還沒形成焦點。秋香習慣­性­地用毛巾擦拭著洪泰岳面前的桌面,親切地問:

「老書記啊,您來點什么?」

「我來點什么……我來點什么……」他眨巴著沉重的眼皮,猛地一拍桌子,把那只坑坑窪窪的老革命水壺猛地往桌子上一礅,怒沖沖地吼叫著,「你說我來點什么?!酒!再給我摻上二兩槍葯!」

「老書記啊,」秋香賠著笑臉,「我看您喝得也差不多了,酒,就不喝了,明天咱再接著喝,今天,我讓互助給您熬一碗鯽魚醒酒湯,您熱熱乎乎地喝下去,然後回家睡覺,您看好不好?」

「什么醒酒湯?你以為老子醉了嗎?」他盡力地瞪著腫脹的眼皮——眼角夾著兩團黃|­色­的眼屎——不滿地吼叫著,「老子沒醉,老子即便是醉了骨頭醉了­肉­,心里也像這天上的明月,亮堂堂的,明鏡一樣,想騙我,哼,沒門!酒,酒呢?你們這些資本主義的小業主,小商小販,就像三九天的大蔥,根枯皮­干­心不死,一旦氣候合適,馬上就發芽開花。你們不就是認錢嗎?只認錢不認路線,老子有錢!酒來!」

秋香對互助使了一個眼­色­。互助端著一個白碗,匆匆出來,道:

「老書記,您先喝點這個。」

洪泰岳喝了一口,呋地噴了,用袖子抹抹嘴,礅著那鋁皮水壺砰砰響,大聲喊叫,有幾分凄涼,有幾分悲壯:

「互助,想不到你也糊弄我……我要喝酒,你給我喝醋。我的心早就被醋泡起來了,啐出口的唾沫比醋都酸,你還讓我喝醋,金龍呢?金龍那個兔崽子呢?你把他給我叫來,我要問問他,這西門屯,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天下?」

「好啊!」那些原本就想鬧事取樂的年輕人,聽到洪泰岳大罵金龍,不由得喝起來。他們說:「洪大爺,老板娘不給你酒喝,我們給你喝!」一個小伙子怯生生地將一瓶酒提過來,放到洪泰岳面前。「咄!」洪泰岳大吼一聲,嚇得那小伙子像受了驚嚇的袋鼠一樣,猛地躥到一邊去。洪泰岳指著翠綠的啤酒瓶子,鄙視地說,「這也算是酒?呸,馬尿!要喝還是喝——我要的酒呢?」他真正惱了,將那瓶啤酒橫掃到桌下——砰然一響,四座皆驚——「我的錢是偽鈔嗎?常言道『店大欺客』,沒想到你們這小小的街頭酒館也欺負客人——」

「老書記啊,」秋香提著兩個小黑壇忙不迭地跑過來,「閨女不是心疼你嗎?您老既然沒喝足,這還不好說嗎?什么錢不錢的,咱這酒館,就是為了方便您老喝酒才開的,您放開量喝吧!」

吳秋香擰開小黑壇的蓋子,把壇中的酒,倒進洪泰岳那把鋁皮酒壺,遞給他,說:

「喝吧,要不要點下酒物?豬耳朵?柳葉魚?」

「去去去,」洪泰岳揮手轟開吳秋香,手哆嗦著——哆嗦得非常厲害,如果用這樣的手去端酒杯,會把杯中的酒全部灑光——猛地抓住了那酒壺,低著頭,長長地吸了一口,抬起頭,深呼吸一次,接著又長長地吸了一口,然後,他長出一口氣,緊張著的身體,猛然地松弛了,臉上的那些老皮老­肉­,也都垂掛下來,兩滴黃澄澄的淚水,從他的眼睛里流下來。

從他進了院子那一刻起,就成了眾人的注目的焦點。在他妙語連珠般地表演著時,所有的人——包括那跪在地上的楊七——都基本保持著一個固定的姿勢,咧開嘴巴,入神地看著他。只有當他一個人專注地開始進酒時,那些人才活泛起來。

「你們,一定要打我,把我當初打你們的統統還給我……」楊七哀號著,「你們要是不打我,就不是人做的,你們不是人做的,就是馬配的,驢日的,公­鸡­母­鸡­配出來的,從蛋殼里鑽出來的扁毛畜生……」

這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楊七的表演,逗引得那撥無聊青年哈哈大笑。有一個調皮的家伙,悄悄地溜過去,將半瓶啤酒,沿著那條懸掛在樹上的紅領帶,慢慢地倒下去。酒液沿著領帶三角形的角,一線串珠般地流淌到楊七的頭上。與此同時,被楊七虛構出來的發家致富的宏偉藍圖激動得酒興大發的孫龍孫虎兄弟竟然嗚天嗷地地劃起拳來:「哥倆好啊——紅辣椒啊,八匹馬啊,十萬元啊——」

「你們不打我,你們就是那頭咬死許寶的公豬和馬戲團里的姆狗熊雜交出來的怪物,」楊七狂妄地叫囂著,「誰也甭想叫我起來,我要把這地跪出水來。」

壞蛋們的召集者伍元,在萬般無奈之下,說:「楊七,七大老爺,七祖宗,俺們都敗了,行不?您當年打我們,那是代表政府管教我們,如果沒有您打我們,我們哪能改造好?我們能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全仗著您那根小藤條抽打著呢!起來起來,」伍元對壞蛋們說,「來來來,我們合伙敬七老爺一杯,感謝他的教育之恩。」壞蛋們紛紛端起酒碗,欲敬楊七,但楊七抹了一把那滿臉的啤酒沫子,執拗地說:「別來這一套,這一套對付我根本不靈,你們不打我,我決不起來,殺人償命,借債還錢,你們欠著我的打,就該還我。」

伍元看看左右,無奈地說:「七大老爺,既然您這么拗,我們不打你,看來是不行了。那就由我當代表,斗膽扇您一巴掌,咱們的賬,就算全了了。」

「一巴掌不行,」楊七道,「當初我抽了你們,少說也有三千藤條,今天,你們要抽我三千巴掌,少一巴掌也不行。」

「楊七啊,你這雜種,你真把我逼瘋了,我們這些老難友們的好好的一個聚會,被你攪得七零八落,你這哪里是向我們道歉?你這是變了一套法兒欺壓我們啊……老子今天也豁出去了,哪怕你楊七是天上的星宿,我也要扇你一巴掌……」伍元往前一探身,抽了楊七那張梨形的臉龐一巴掌。

一聲響亮,楊七的身體晃了晃,幾近翻倒,但他立刻又挺直了。「打呀!」他凌厲地叫喚著,「這才一巴掌呢,還早著呢,你們不打夠三千巴掌你們就不是人養的。」

這時候,悶聲喝酒的洪泰岳把酒壺重重地暾在桌子上。他站起來,身體在大幅度搖擺中保持著平衡,他的右手的食指,堅硬而筆直地指向這桌上的那幾個昔日的壞蛋,仿佛一尊安裝在隨波起伏的帆船上的炮口:

「反了你們!你們這些地主、富農、叛徒、特務、歷史反革命,你們這些無產階級的敵人,競然也敢像人一樣,坐在這里喝酒。你們,都給我站起來!」

洪泰岳雖已卸任數年,但余威猶在,他的氣指頤使、他的聲­色­俱厲,讓這些剛摘帽不久的壞人條件反­射­般跳起來,汗水順著其中幾個人的臉膛,成串地流下來。

「你——」洪泰岳指著楊七,用更加憤怒的腔調,呵斥,「你這個叛徒,你這個軟骨頭,你這個向階級敵人屈膝投降的敗類,也給我站起來!」

楊七想站起來,但當他的腦袋碰撞到那條懸掛在樹權上的濕漉漉的領帶時,雙腿就像沒了筋骨似的軟癱下去,他的pi股往後蹭幾蹭,順勢靠在了杏樹上。

「你們,你們,你們——」洪泰岳像站在一艘在風浪中顛簸的小船上,身體搖擺不定胡亂指點著露天餐桌旁的人,開始了他的演說,他的演說,與莫言小說《後革命戰士》中那個「革命神經病」的演說幾乎一樣,「你們這些壞蛋,不要得意忘形!你們看看這天——」他欲抬手指天,幾乎跌倒,「這天下,還是我們共產黨的,只不過暫時出現了幾片烏雲。我告訴你們,誰給你們摘了帽子,那是不算數的,那是暫時的,用不了多久,還要給你們戴上,給你們戴上鐵帽子,鋼帽子,銅帽子,用電焊焊在你們頭上,讓你們戴到死,戴到棺材里去,這就是我,一個真正的共產黨人給你們的回答!」他指點著靠在杏樹上已經打起呼嚕的楊七,罵道,「你這個變節分子,不但向階級敵人屈膝投降,你還投機倒把,挖集體經濟的牆角,」他側身指著吳秋香,「還有你,吳秋香,當初看你可憐,沒給你戴帽子,可你剝削階級本­性­不改,一有合適氣候,就要生根發芽。我告訴你們,我們共產黨,我們毛澤東的黨員,我們經歷了黨內無數次路線斗爭的考驗,我們經過了階級斗爭暴風驟雨鍛煉的共產黨人,布爾什維克,是不會屈服的,是永遠也不會屈服的!分田到戶,什么分田到戶,就是要讓廣大的貧下中農重吃二遍苦重遭二遍罪!」他高高地舉起拳頭,喊叫著,「我們不會停止斗爭,我們要打倒藍臉,砍倒這面黑旗!這是西門屯大隊有覺悟的共產黨員和貧下中農的任務!這是暫時的黑暗,這是暫時的寒冷……」

一陣馬達聲響,兩綹刺目的白光,從東邊傳過來­射­過來。我急忙將身體緊緊地貼靠在牆邊,以被人發現。車聲停,燈光熄滅,從這輛草綠­色­的舊吉普車里,跳下了金龍、孫豹等人。此種汽車,現在如同垃圾,但在八十年代初的鄉村,卻是那么跋扈和僭越。由此可見,金龍這個農村黨支部書記,非同小可,他後來的發達那時即已顯出端倪。

洪泰岳的演說,實在是太­精­了,令我入迷,令我心潮激盪。我覺得西門家大院就是一個話劇舞台,那大杏樹,那桌椅板凳,就是舞台上的道具和布景,而所有的人,都是忘情表演的演員。演技高超,爐火純青啊!老洪泰岳,國家一級演員,像電影中的偉大人物一樣,把他的一只胳膊舉起來,高呼著:

「人民公社萬歲!」

金龍昂然進門,孫豹等人緊隨其後。眾人的目光,都投­射­到西門屯現任最高領導身上。洪泰岳手指著金龍,怒斥道:

「西門金龍,我瞎了眼。我以為你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是我們自己的人,但沒想到,你血管里流淌的還是惡霸地主西門鬧的毒血,西門金龍,你偽裝了三十年啊,我上了你的當了……」

金龍對著身邊的孫豹等人使了一個眼­色­,他們急忙上去,一邊一個架住了洪泰岳的胳膊。洪泰岳掙扎著,罵著:

「你們這些反革命,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狗腿子、貓爪子,我永遠不屈服!」

「行了,洪大叔,戲演得差不多了。」金龍把那把扁酒壺掛在洪泰岳脖子上,說,「回家睡覺去吧,我已經跟白大娘說好了,找個日子給你們結婚,您就等著和地主階級同流合污吧!」

孫豹等人架著洪泰岳朝外走去,洪泰岳雙腿像兩根大絲瓜一樣拖拉著,但他還是掙扎著扭轉頭,對金龍吼叫著:

「我不服!毛主席托夢給我了,說中央出了修正主義……」

金龍笑著對眾人說:「你們,也該散了吧?」

「金龍書記,讓我們這些『壞蛋』們共同敬您一杯……」

「金龍……大哥……書記,我們要大­干­『紅』牌辣椒醬,紅遍全球,您幫我們貸上十萬元……」孫龍結巴著說。

「金龍啊,累了吧?」秋香以格外的親熱對這賢婿說,「我讓互助給你煮一碗龍須面……」

互助低著頭站在廂房門口,那頭神奇的頭發,高高地盤在頭頂。她的神情和發式,猶如一個幽怨的宮女。

金龍皺著眉頭說:「這飯館,不要開了。這院子,要恢復當年的原狀,大家都搬出去。」

「那可不行,金龍,」吳秋香著急地說,「我的生意火著呢。」

「在這小小屯子里,能火到哪里去?要火,到鎮上去開,到縣里去開!」

這時,西廂房北邊的那個門口里,走出了抱著嬰孩的迎春。這嬰孩,就是你藍解放與黃合作的兒子藍開放。你還說和合作沒有感情,沒有感情孩子怎么生出來的?難道那時候就有了試管嬰兒?!呸,你這虛偽的家伙。

「他姥姥啊,」迎春對秋香說,「求求你關門吧,每夜吵鬧,油煙酒氣,讓你外孫子也不得好睡啊。」

該出場的,差不多都來了。還缺藍臉,他也來了。他用鐵鍬,背著一捆桑樹的根,進了大門,誰也不看,走到吳秋香面前,說:

「你家地里的桑樹,把根扎到我的地里了,我斬斷了它們,還給你們。」

「哎喲,你這個老倔頭子啊,你說你還能­干­出什么事兒呀!」迎春吃驚地叫著。

一直仰躺在一張竹躺椅上睡覺的黃瞳走過來,打著哈欠說:

「不嫌累你就把那些桑樹全刨了去,這年頭只有笨豬才靠農業吃飯呢!」

「散了!」金龍皺著眉頭,轉身走進西門家那堂堂的正房。

人們悄無聲息地散了。

西門家大院的門沉重地關閉。屯子里靜悄悄的,只有我和無家可歸的月亮還在悠逛。月光像涼森森的沙土,落在了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