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綿(1 / 2)

纏綿

西廂房的燈一直亮著。

清靜下來,杜燕綏就想起了滕王來信。

信上廖廖幾句話。

一是告訴他,有人西邊行商在吐蕃境內見到了馮忠。

二是送織錦閣一成­干­股。

滕王示好,沒有提任何要求。但杜燕綏已經明白他的意思。

廟堂雖遠,仍在江湖。

發配至隆州的滕王對皇帝充滿了防備之意。他雖沒有謀反之心,卻敏感的察覺到皇帝對他的猜疑。

是和廢太子承乾情如兄弟。又和皇帝愛上的武昭儀有過交集。皇帝不疑不喜滕王是明擺著的事。

滕王絞盡腦汁花銀子以示沒有謀反之心。

皇帝便暗示官員們上折彈劾。將他一貶再貶,貶到了隆州。

王妃修道成了真人,又進了宮。

皇帝也不虧待滕王,賜了尉遲國公府的三姑娘為王妃。明著告訴你,我不會殺你的。你老丈人可是尉遲恭。

反過來講,尉遲恭十幾年不上朝,不與人結交。而且一個老人能活得了多長時間?

皇帝達到的目的就是,你不喜歡尉遲寶珠,你也要寵。

偏偏長安城人人都知道,尉遲寶珠簡直就是尉遲恭鐵匠出身的翻版。脾氣耿直,烈­性­如火。比不得別家閨秀,面上過得去,就能裝出副恩愛夫妻模樣。

皇帝使的軟刀子,讓心中無情的滕王有苦說不出。

銀子還是要花的,彈劾也會繼續。

尉遲寶珠也是要哄的。盡管他不喜歡。

可謂外憂內患。滕王想過安生日子難上加難。

滕王未雨籌謀。

杜燕綏敢肯定,像織錦閣這樣的­干­股,滕王不僅僅只送給了他一人。

兩人相處多年。滕王相信,有朝一日,或許杜燕綏能出手相助。

大概袁天罡的名頭太響,滕王仍記得那句批命。

岑三娘有什么能耐?但恰巧就嫁給了杜燕綏。滕王怕是心里想著,那道批命最終是落在了杜燕綏身上。

就算滕王不示好不送重禮。杜燕綏想,他也不會見死不救的。

至於馮忠去了吐蕃。這個消息讓杜燕綏警覺起來。

大唐西邊的吐蕃,西北的回鶻,北邊的突厥。無一不對大唐虎視耽耽。如今休養生息著,沒准兒哪天就野­性­大發,縱馬入侵。

馮忠若沒有野心,只是想逃出大唐。他大可以去南面風景秀麗,民風淳朴的南詔國,或者遠走海外。偏偏他卻去了吐蕃。

杜燕綏翻閱著祖父留下的筆記,在心里默默的思索著大唐的兵力格局。

更夫敲著竹梆,有鑼聲隱隱傳來。

二更天了。

他曬然一笑。真要打仗,大唐國力正強,有的是帶兵大將,怎么也輪不到他頭上。他還是先過好自家的小日子再說吧。馮忠再恨自己,那也得有本事帶兵破了長安城攻進大明宮。

杜燕綏放下筆記,想著織錦閣一成­干­股每年能有幾千兩銀子入帳,武昭儀未必會狠心對滕王下手,皇帝也不好意思明著除掉滕王,越發覺得和滕王的這筆買賣劃得來。又想著岑三娘終於來了葵水,愉快的吹熄了燭火上床歇了。

早晨不用去請安,岑三娘飽飽的睡了個懶覺。

等她拾梳洗完,阿秋都吩咐外院的小廝去把宣紙買回來了。

宣紙雪白,撫摸著厚實而柔軟。

岑三娘恨不得馬上裁來用掉。

「二小姐一早出門去了,姑爺留了話,說出門一趟回來用午飯。方媽媽去了外院。杜總管叫人來傳說,牙婆帶了人來瞧。少夫人還沒醒,方媽媽就作主先去了。」阿秋脆生生的匯報著情況。

岑三娘覺得這種事就得放權,什么事都要她去過問,還不被煩死。

她想了想道:「阿秋,你去看看逢春和暖冬跟了方媽媽去沒?若留了個守院門,就打發去告訴方媽媽一聲。她和杜總管選定了人,先領去請老夫人掌掌眼,讓正氣堂先挑。」

阿秋應了。

岑三娘就問夏初:「隔壁廂房一間做了庫房,另一間我讓拾出來做我的書房,拾好了嗎?」

「好了。少夫人要不要現在去瞧瞧?」夏初伸手扶她。

岑三娘起了身,去了正堂左側的第一間廂房。

兩間打通成一間,顯得極為寬敞。

南窗下擺著張楠木大書桌,放了文房四寶。靠西牆是一溜同­色­楠木打造的書架。

這些都是岑三娘的嫁妝。書架也是她設計的。不是博古架的樣式,極簡單的橫格。下方造成了一排櫃子,方便放置東西。

中間有張圓形的束腰桌子,四周是圓鼓凳。上面擺了個細腰的青瓷花瓶,chā著她剪下的那枝玉樓點翠。

她剪下來的時候還是半開著的。養了兩日,花全開了,散發出淡淡的清香。

北窗下是一排寬敞的坑,正中擺了張方桌。鋪著墊子和引枕,上方糊著雪白的窗紙,光線明亮。

她想,在上面歪著看書肯定極舒服。冬天燒了炕,還能帶著兩個丫頭窩在上面做活。

這樣一來,杜燕綏如果想在卧室休息,丫頭們出入就不會受影響。

岑三娘瞧著就誇了夏初:「布置得不錯。」

夏初笑道:「夫人喜歡就好。」

岑三娘又道:「去把宣紙抱來。還有針線筐,找匹細綿布來。」

夏初應著出了書房。過了一會兒和阿秋兩人大包小包的揍了東西進來。

岑三娘已經脫鞋上了炕。

她穿了件藍底碎花的綿麻家常窄袖襦衣,系著大紅的裙子。只戴著對金耳釘,頭上斜斜chā了只長玉笄,手上連只鐲子都沒戴,簡單之極。

見夏初將抱著的宣紙放在桌上,就喊她:「先扯一張過來。」

夏初依然拿了一張給她。

岑三娘比劃了下,讓兩人裁小了,疊成了長條。又做了幾只細長的布袋,塞進去試了試,滿意了。

阿秋和夏初這才知道她想做什么,不由得面面相覷。

「少夫人,這樣怕是不妥……」阿秋跟岑三娘時間久些,­性­子更活潑,忍著羞意,低聲提醒她道,「……若被人知道,會說對讀書人不敬。」

「啊?」岑三娘大吃一驚。

她心里暗暗咒罵這個古板的時代。可讓她繼續用什么香灰袋子,她實在受不了。

她瞅著二婢慢吞吞的說道,「這里就咱們三人,不說出去誰會知道?」

那眼神明明白白的在說,你倆的賣身契在我手里。傳了出去,我能落個罵名,你倆就死定了。

兩婢也知道自己的命運和岑三娘是緊緊緊相連的,互看了一眼,竟發起誓來。

岑三娘哭笑不得。

有那么嚴重么?至於要賭咒發誓?

可看兩人的神情,她就蔫了。

古代有文官說激動了敢當皇帝的面撞金鑾殿的柱子。萬一被人無意中知道了,口誅筆伐。她不死都會脫層皮。

岑三娘不敢冒天下之大不諱。

她動手將宣紙抽了出來,撇嘴道:「算了吧,當我沒說過。把剩下的紙送姑爺書房去,就說我特意給他買的。」

阿秋和夏初松了口氣。

阿秋歡天喜地的抱了紙出去。

岑三娘想起那香灰袋子,氣呼呼的想,不能用宣紙,就用絲綿好了。

這時代還沒有棉花,只有蠶吐絲制的絲綿。

一個月那么幾天用下來,少說也要一兩匹布。一匹布五百文,一個月一兩銀子。這個,絕不能省。

絲綿比宣紙貴,可不會被罵有辱斯文。

這時,她看到了夏初穿的衣裳。

夏初穿著絲綿麻的衣裙。

岑三娘愣了愣,把新念頭又咽回了肚子里。

她心想,人家用來做衣裳,自己拿來過小日子。好像真有點不太地道。用草紙總沒有人多嘴了吧?

這個提議,馬上就得到了夏初的肯定:「少夫人實在不想用香灰袋。我和阿秋就多揉些草紙出來。」

大唐入廁用的紙偏硬,需要下人們一張張的揉過。這是大戶人家才有的,普通老百姓舍不得買草紙的,用竹片的都有。

總算解決了一樁人生大事,岑三娘長舒口氣。

「少夫人,這些紙怎么辦?」夏初心疼的問道。

裁成小塊,折成長條的宣紙已堆了一桌子。府里也不需要將它展平了拿來寫字。沒有新用途就浪了。

岑三娘的目光落在了圓桌上的那枝牡丹上。

「我曾和姑爺說能做出一模一樣的絹花,用這些紙練手吧。」岑三娘打定主意後,就拿起剪子開工。

女孩子都喜歡這些。

見岑三娘不再糾結著做月事用的東西,夏初也興奮起來。

阿秋回來,兩人就用心選了粗綿線擰成粗粗的花蕊。

岑三娘一邊瞧著牡丹,一邊絞出各種大小的花瓣。

剛開始還掌握不了花瓣的大小和數量。

多試了試,岑三娘心里就有了底。

過得半個時辰,就扎好一朵相似的牡丹。

岑三娘調了綠­色­的顏料,細細在花心染上。放在那朵牡丹旁一比,得意的笑了。

「真漂亮啊!」

阿秋和夏初眼里露出歡喜來。

阿秋笑道:「少夫人的手真巧。可惜只是宣紙做的。」

岑三娘想了想問她們:「如果是絹做的呢?能賣多少銀子啊?」

夏初答道:「我記得大夫人chā戴過幾枝宮里年節時賞下的絹花。尚宮局做的,在外面一枝要賣二十兩銀子呢。少夫人做的這枝不比宮制的差。」

「發財了!」岑三娘大笑。

「去拿一匹綀子來。」

要做就做最好的。

綀子是苧麻中的**,一匹布輕薄的能束成一束穿過銅錢中間的方孔,因而得名。

岑三娘告訴兩人:「就拿它來做頭花。」

二婢頓時驚了。

岑三娘耐心的解釋道:「普通的絹做的再巧,總會被人模仿了去。綀子珍貴,能舍得拿來做身衣裳的都少,更別提拿來做頭花了。」

阿秋反應過來,接口說道:「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聰明!」岑三娘贊了聲,讓去抱了匹綀子來。

瞧著岑三娘拿起剪子對著綀子比來比去,夏初忍不住心疼:「少夫人,這可是十兩金子一匹的綀子。老夫人怕是都舍不得拿來做衣裳。剪壞了怎么辦?」

岑三娘做別的不行,做手工小玩意兒是她的老本行。她把那枝牡丹看得熟了,心里有了譜,根本不怕。

她毫不遲疑的裁下了一塊,興奮的說道:「如果開個店,做出來的頭發一枝能賣二十兩,一匹布能做二十枝,豈不是賺雙倍了?」

她先剪出了外層大的花瓣,又依次絞出了內層。再剪出更小的內層。用了上好的黃­色­絲線擰緊做成花蕊。

又在自己妝匣子里找了枝長長的銀簪子做底。

一個時辰後,就做出了一朵玉樓點翠。

她拍拍手,將做好的牡丹頭花往花瓶里一chā:「先chā著,回頭讓姑爺瞧了,看他能分出真假不。」

阿秋抿嘴笑了:「別說姑爺了,奴婢沒走近細看,都分不出來。」

「拿算盤來算算成本。」

阿秋依然捧了算盤來,連銀簪子在內一算,一會兒報出了數目:「銀簪子一兩銀子打一根,綀子一匹一百兩銀子,少夫人用的大小有十兩銀子,加上絲線手工,成本要花十二銀子呢。」

夏初輕聲說道:「十二兩銀子的成本,如果賣二十兩一枝也能賺八兩。少夫人,頭花不比金銀飾物,用些日子污了,又不能洗凈再用,除了銀簪子外,就沒有用了。再說,少夫人一個時辰才做一枝,要開店,需要找很多人來做,長安城手巧的人很多……」

言下之意是時高,一枝才賺八兩,還要請綉娘,請掌櫃,租店鋪,向朝廷納稅,還沒多少技術含量……總之賺的不多。

「唉。」岑三娘大受打擊。

她也不可能每天花幾個時辰做幾枝頭花去賣。

她嘆了口氣道:「我再研究研究。」

她心想,如果能制成標准的模子,算好一朵花需要的花瓣。流水線作業,批量生產的話,成本會降低,數量會上去。那樣才能開店。

可是眼下手里一千多兩銀子,能撐到九月糧。以後呢?靠地里出息過日子嗎?靠天吃飯也太不踏實了。

岑三娘望著窗外那盆怒放的玉樓點翠,恨不得把它迅速變成銀子使。

想著杜總管說能打理牡丹的好花農大都被豪門雇走了。就算請了來,要想把那十盆長野了的牡丹養好,也要花上好幾年工夫。

「做什么事情才能多賺銀子呢?」岑三娘犯愁了。

她突然想到昨晚杜燕綏說的,滕王送了一成織錦閣的­干­股。顯然杜燕綏下了,會有多少呢?她還沒問清楚呢。

「去瞧瞧,姑爺回來了沒?順便去看看方媽媽那邊選的如何了。」岑三娘心急的吩咐道。

阿秋便去了。

夏初輕聲勸她:「照奴婢看哪,少夫人還是先歇幾日將養著。國公府家底薄,終究是國公府。」

夏初說話一般都是點到為止。

岑三娘經她這么一說,猛的反應過來,自己從起床到現在,風風火火的做這做哪。大概是生理反應,她顯得煩躁心急。

正如夏初所說,國公府終究是國公府,差銀子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日子還不是一樣的過著。賺銀子的事自然也急不得,需要慢慢的等待機會。

她能想到的賣地板賣魚賣牡丹,都只能解燃眉之急。做頭花這種高成本低銷量的事不可能讓國公府瞬間暴富。

想到這里,她朝夏初笑了笑:「我心急了。日後有什么想法,大膽提。我會仔細考慮的。」

夏初覺得岑三娘最能讓自己信賴的就這點。一個好主子知曉輕重緩急,還懂得傾聽他人的諫言。岑三娘的鼓勵讓她越發自信起來。

那匹綀子剪下了一塊,也廢了。

「時間尚早,今天又不出門了,不如多做幾枝。反正料子也用了。」岑三娘平靜下來,慢悠悠的繼續做。

夏初知道她想開了,抿嘴一笑,就給她打下手。

到午飯時,兩人又做了兩枝出來。

岑三娘調了顏料,仔細的上了­色­。

一朵玫紫,一朵蛾黃。

都是重瓣的牡丹。

朝花吹口氣,薄薄的花瓣就飄動起來,煞是美麗。

「拿匣子裝了,晚間順便給二姑娘。多的材料先著,空了也給你和阿秋做幾枝戴。」岑三娘扭動著脖子,不打算再做了。

夏初驚喜不己,笑吟吟的找匣子裝了:「我和阿秋瞧著這頭花,心里早饞了。只是奴婢那能chā牡丹呢。」

「放心吧。我又不是只會做牡丹。回頭問問阿秋喜歡什么花,空了就做。」岑三娘笑著答道。

坐了一會兒,方媽媽和杜燕綏同時回來了。

杜燕綏帶了個大夫回來。

「……太醫院的­妇­科聖手劉太醫。今早進宮給昭儀瞧喜脈去了。我等了一上午才請了來。」杜燕綏悄悄的告訴岑三娘。

武昭儀懷孕了?她生的兒子好像是被她殺了的吧?

岑三娘腦子里猛的想起一段流傳的歷史故事。

歷史上說武媚娘在感業寺時和高宗有了首尾。進宮七八個月後就生下了皇子。

恰好見杜燕綏進來,夏初就避了出去,書房沒有別人,岑三娘脫口說道:「好在武昭儀七八個月前早就出家當了真人,否則這兒子是誰的還真說不清楚。」

杜燕綏唬了一跳,伸手蓋在她嘴上,急道:「你怎么什么都敢說啊?」

岑三娘吐了吐舌頭:「我錯了。」

杜燕綏認真的告誡她:「三娘,有些事,打死都不要吐露半句。明白?」

岑三娘也認真的點頭,小聲的嘀咕道:「皇上本來就寵愛她。她這回有了身孕,再生下皇子,不知多少人嫉妒眼紅著。你明天就回宮里消假當差了,可得小心點。皇宮不是什么太平地方。」

她整了整衣裙,去正堂讓老太醫看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