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戰(1 / 2)

一戰

江南的雪不像北方的雪來得猛烈。地上東一塊西一塊交錯的鋪著。偶爾有枯黃的草莖在寒風中顫抖著。放眼望去,眼里只有褐黃與白­色­兩種單調的­色­,十里八鄉瞧不見一絲炊煙,滿目蕭瑟。

遠處的歙州城沉默的佇立著。青黑的城牆將城里的人氣遮了個嚴實,像一塊巨大的山岩攔在了義軍的面前。

「娘娘,咱們已圍了歙州十日了……」

說話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穿著從唐軍身上剝下來的甲胄,虯髯胡,銅鈴般的眼睛,提著把九環厚背砍刀。

他身後是滿山坡穿著五花八門衣裳的義軍。有撿了副胸甲掛身上的。有穿著短褐,戴著頭盔的。手里提著各種武器:木­棒­,鐵斧,長矛,長刀,劍,扁擔等等。唯一相同的是臉上那股子彪悍與凶狠。

在這一片晦暗的人群中,站著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子。她的面容端庄美麗,穿著件白­色­的大袖連身裙,纖塵不染,像白蓮花婷婷怒放。

寒冷的風吹得衣裳輕輕飄動,她目中噙得一抹悲憫,定定的望著前方的歙州。雙手展開,微仰著下頜,似要隨風而去:「李氏胡兒妄以天命加身,觸怒天神,令江南大旱。朕受命於天,下凡救百姓於苦難。舍我身軀,灑我熱血,天神降下旨意,今日歙州必破!」

柔軟的聲音像溫泉水暖暖淌過每一個義軍的心底。山坡上頓時響起如雷般的高呼:「歙州必破!」

陳碩自身邊侍女手中抽出長劍,遙遙指向歙州:「攻城!」

震天的呼喊聲像雷聲輾過,黑壓壓的義軍再一次攻向歙州城。

不過三里之外的山坡之下,杜燕綏領著五千府兵靜靜的等待著。他望著長安的方向焦慮的想,揚州刺史借口不讓叛賊逃逸,封鎖了回京的路,黑七能平安帶回消息嗎?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母親。府里有喪事,朝廷得不到江南道的消息。連派出三名親衛帶著密折出去,如石沉大海。皇上會等得不耐煩了嗎?

「少爺,探子回報,叛軍再度攻城。」荊楚沉穩的回稟道。

杜燕綏閉了閉眼,將那些焦慮死死壓進心里。後方已被揚州刺史領著府兵封鎖了,袖手觀望,只等著自己敗了就來拾殘局。洪州新任刺史是牆頭草,保持著中立。不肯出力相助。

淮南道的府兵進江南,本該兩州刺史調集的軍糧遲遲不給,軍械補給各種推逶。五天前他就斷了糧。平叛?一路追著叛軍殺,連絲綠意都見不著,樹木都被餓慌的百姓剝了皮,剩下慘白的樹身,沒給餓死就不錯了。

但他只能勝不能敗。一路見大戶就吃,勉強撐到了今天。

有觀望的,也有暗中提供幫助的。

岑家二老家從吏部郎中升成了侍郎。給任著洪州曹參軍的岑家三老爺寫了信。信中勸岑三老爺以岑家為重,拉攏中立的洪州刺史倒向皇後一派。

岑侍郎的女兒在宮里任美人。可岑參軍的四娘卻是尉遲府的三夫人。嫁出去的女兒如潑出去的水。岑參軍猶豫著,卻被夫人當頭­棒­喝:「二伯的女兒要倒向皇後,他倒是升了侍郎。你別忘了四娘才是你的親生女兒,尉遲老國公和杜國公是什么關系?你不幫杜燕綏,你這是要害死四娘不成?幫杜燕綏,就是幫皇上。皇上瞧著清楚,杜燕綏勝了,皇上難道不會重用你?咱們家為什么要看二伯的臉­色­行事?」

岑家的三老爺一咬牙撇了刺史,為杜燕綏補充了糧草軍械。帶著洪州兵馬趕在杜燕綏前頭去了歙州。

洪州刺史也是個妙人。沒有阻攔,也沒有訓斥。勝了,岑參軍原是他手下,功勞跑不了。敗了,岑參軍不聽長官命令,私自行動,便是替罪羊。坐山觀虎斗,照樣逍遙。

岑參軍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歙州不能破,一旦破城,叛軍的士氣高漲,補給充足。靠著城牆高大厚實再撐上個把月,皇上就該坐不住了。

「放狼煙!」杜燕綏靜靜的下令。

黑煙沖天而起。不到片刻,歙州城頭也升起了同樣的黑煙。

杜燕綏舔了舔­干­枯的嘴­唇­,喃喃說道:「三娘,我快回來了。」

他高揚著長槍,大喝一聲:「殺!」跨下俊馬長嘶一聲,載著他沖了出去。

身後蹄聲密集,荊楚帶著國公府的親衛騎兵緊隨其後。五千府兵像滾滾洪流涌向了歙州城。

此時歙州城城頭放下三輪密集的箭雨之後,城門大開,沖出守城的府兵們,當先一人大喝道:「朝廷援軍已至,隨某內外夾擊殺賊!」

兵法有雲: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

打仗是靠勇氣的,靠聲勢的。

他騙她的,他不會告訴岑三娘,古代打仗,將軍就是士氣所在。沒有縮躲在士兵之後,站在營帳中觀望的。像領頭羊,又像頭馬。將軍沖鋒在前,士兵們才會勇往直前。將軍退後,士兵們就會潰如退潮。

他騙了她。將軍一上戰場,生死就由不得自己了。杜燕綏一馬一槍,根本管不了身邊是否有護衛,身後是否跟著他的兵,直直的闖入了叛軍之中。

長槍宛如銀蛇,每刺出一下,他都能聽到噗的一聲輕響,奪走一條­性­命。

一將功成萬骨枯。他記不得殺了多少人,手已經麻木了,每一個動作都機械的自動完成,根本不經過他的大腦。

他腦子里只有岑三娘的身影,仿佛每往前一步,就離她近了一分。

荊楚帶著三百騎軍緊緊尾隨著他。他眼里只有一個杜燕綏。訓練有素的騎兵像一只拳頭狠狠的砸下去,所到之處,叛軍像割倒的麥子紛紛倒下。

城外空曠的田野飄盪著濃濃著血腥味。

這一仗自白天打到了日落。天空漸漸變得昏暗,杜燕綏的人馬,歙州城的府兵,岑參軍的兵終於成功匯合在一處山坡之下,圍了個嚴實。

歙州崔刺史激動的連胳膊上的箭都忘記了取,指著山坡說道:「賊­妇­在那里!」

岑參軍年紀已大了,那股子興奮早已褪去。他心里松了口氣,無限疲憊。總算勝利在望,總算……沒有押錯寶。

退到山坡上的叛軍仍有一萬多人,黑森森的一片,縱然退至山坡據守,渾身浴血,仍彪悍著,狠戾著。

「杜將軍,是否招安,只擒匪首,寬宥從黨?」崔刺史問得一句。

這是彰顯朝廷寬宏的習慣­性­做法。

眾人心里都明白,造反的是快要餓死,被逼叛亂的百姓。

杜燕綏看了眼荊楚。荊楚點了點頭,看向身後。三百騎兵已取下了負在背上的長弓。府兵們已持弩待發。

杜燕綏催馬前行數步,朗聲說道:「今上憐惜百姓被逼造反,只擒賊­妇­賊首。爾等放下武器投降,或可得不誅九族……」

話還沒說完,一枝箭就已到了身前,他猛的低頭,頭上一涼,那枝箭穿過了他的頭盔,黑發散落。

「少爺!」荊楚駭極。就差這么一點,他恨恨的望著山坡上放冷箭的漢子,目光再沒有移開過。

杜燕綏回頭看了眼崔刺史和岑參軍。兩人嚇得臉­色­發白。他笑了笑,有些無可奈何:「二位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