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 65 章(1 / 2)

陳皇後終於醒了。

裴昭珩抬起頭,愣愣的看著母親,看著她消瘦的面龐,無聲的流著淚的眼睛,心中忽然浮現出一個以前從未出現過的念頭——

母後似乎是真的醒了。

不只是從這場連發了整整兩日兩夜的高熱和昏迷不清的混沌中醒來,更是從一場做了十多年、漫長又酣甜的柔軟夢境里醒來了。

陳皇後似乎終於肯敲碎那個一直包裹著她的殼,終於肯重新睜開眼,看一看真實的世界了。

陳皇後的手微微發顫,指腹溫熱,深夜里芷陽宮守夜的宮人也扛不住開始打起了盹兒,燈火昏黃,她看著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止不住的低聲抽泣著,她似乎想說什么,可卻又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裴昭珩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眼眶微微有些發熱,卻還是控制住了情緒,低聲寬慰她道:「母後醒來就好,父皇這兩日,也很憂心母後身子……睡了這么久水米不進,母後可曾餓了?兒臣去叫李嬤嬤准備點吃食,好給母後墊墊肚子……」

他正要站起身來,陳皇後卻一把拉住了他,只一邊流淚一邊搖頭,伸手便把兒子攬到了懷里,一下一下的拍著他的背脊,聲音沙啞而顫抖。

「珩兒。」

「你都長得這么大了……娘卻不曾好好照顧過你,娘是天底下最沒用的娘……」

裴昭珩沉默了一會,道:「……母後很好,是兒臣太過無用了。」

陳皇後聞言怔了怔,淚水掛在眼睫上,她看著兒子,微微有些出神,正想說話,外殿卻傳來了一個少年人慵懶沙啞的嗓音,聽聲音似乎是剛從睡夢中醒來。

「殿下,方才聽見你說話,是在叫人么?李嬤嬤她……」

賀顧端著燈台,一邊揉眼睛一邊打著哈欠,然而他剛一踏進內殿,等視線清晰了,卻猛然瞧見床上已然坐起了身的陳皇後和坐在床邊的三殿下母子二人,賀顧愣了愣,半晌,才回過神來結結巴巴道:「啊,皇後娘娘這是醒了么……我這就去叫李嬤嬤來……」

賀顧正要轉身,卻被陳皇後叫住了。

「……天還沒亮,李嬤嬤既已歇下,就先不必擾她起來了,本宮現下還無礙。」

賀顧猶疑道:「但是……白日里陛下留下過話,說娘娘要是醒了,無論什么時辰,也要嬤嬤去那邊兒通傳給陛下,這……」

陳皇後沉默了一會,賀顧隔得遠,房里燈火又昏暗,他也看不清陳皇後是何表情,半晌才聽她低聲道:「……無妨,不差這一時半刻功夫告訴陛下……還是等天明了再去吧。」

陳皇後此話一出,賀顧便立刻敏銳的察覺到了幾絲不對勁,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皇後娘娘說話的語調、還有情緒,似乎都與往日不太相同……

但具體是哪里不同,這么一會,賀顧卻也察覺不出來。

他正有些茫然,便聽陳皇後頓了頓,忽然道:「顧兒,你過來。」

雖說眼下賀顧已知道,他和「長公主」……或者說是三殿下的那門婚事,純屬烏龍,但是畢竟也和陳皇後相處了這樣大半年,賀顧對這個總是溫溫柔柔、和善且不端著架子的「丈母娘」很有好感,也一向是敬慕尊重她的,聽見皇後叫他,雖不知為何,賀顧還是把手里的燈台放下,走到了床邊。

陳皇後指了指床邊的一個小圓凳,道:「顧兒坐吧。」

賀顧依言坐下,這才抬頭看向皇後,遲疑了片刻,道:「娘娘可是有什么吩咐嗎?」

賀顧剛剛坐下,仔細一看,才發現陳皇後臉上竟然帶著淚痕,不由嚇了一跳,連忙道:「娘娘這是怎么了?」

陳皇後卻沒回答,只抬手擦了擦淚痕,這才道:「……那日宮宴上,得了瑜兒在宗山遭了不測的消息,本宮依稀瞧見你跑出去了……除夕那日天那樣冷,顧兒凍著沒有?」

賀顧怔了怔,一時有些沒明白陳皇後問這個做什么,不過仔細想想,回京路上,蘭疏和三殿下跟他解釋過的當年舊事,賀顧便又忽然明白了——

想必是皇後娘娘一直被瞞在鼓里,也不曉得「長公主」便是三殿下,眼下她大半夜里好容易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叫他來談話,大約是要寬慰他,怕他因著「喪妻之痛」想不開吧?

想通這點,再聯想到短短幾日里發生的、這些個以前就算告訴了他,他也不會相信的離譜事,賀顧一時竟有些恍惚,半天才回過神來,心中嘆了口氣,暗自尋思娘娘其實也沒寬慰錯,他如今……可不久是「喪妻」了么?

賀顧正要回答,卻聽三殿下忽然問道:「母後不必憂心子環,他都知道了。」

陳皇後聞言一怔,轉眸看向裴昭珩道:「……顧兒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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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乍破。

昏迷了近三日的皇後病愈醒轉的消息,隨著清晨的第一道日光,一起傳遍了整個皇宮。

所有人心中都暗暗松了口氣,便是把兒子里里外外數落了好多遍,提心吊膽的聞貴妃聽說皇後無恙、燒已退了、人也醒了後,都不由得在自己宮中的小佛堂里對著神像連連揖拜,口里念念有詞多謝菩薩保佑,皇後福大命大,還好沒事。

聞貴妃入宮多年,她雖有個兒子,卻早已無心爭寵了,女人對於一個男子,到底有幾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是最敏銳不過的,皇上的心里滿滿的只裝著個小陳皇後,旁的女人都可有可無,她自己也不過是倚仗著哥哥的本事,才能在後宮中比別的妃嬪過得體面,聞貴妃心里是門兒清的,要拼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誰也拼不過小陳氏,要是不信,且瞧瞧當年那位不信邪的,如今墳頭草都不知道幾丈高了呢。

如今她那傻兒子叫人陷害,雖觸怒了天顏,又被訓斥了,但陛下卻畢竟也沒真的怎么責罰於臨兒,臨兒和陛下也總歸是父子,雖說牽扯到皇後,是碰了陛下的逆鱗了,但只要皇後娘娘沒事,就是不幸之中的萬幸,她還能給兒子求求情,陛下也會寬容一二,可若是娘娘真的有個什么三長兩短,臨兒這回闖下的禍,恐怕就不是求情能糊弄過去得了。

裴昭臨見親娘千恩萬謝,雖然這兩天被她訓得狗血淋頭,還是忍不住念叨著委屈道:「……可是根本不是我叫那人故意通稟,驚害母後的,是他自己做事不過腦子,也不知道先來問問我……」

聞貴妃眼一瞪,手里的佛珠也不撥弄了,抬手就去擰裴昭臨的耳朵,口里恨鐵不成鋼的罵道:「你這糊塗東西,枉本宮這兩日,跟你費了那么多口水,難不成你竟還想不明白,你父皇為什么生你的氣么?你真以為你父皇跟你一樣糊塗?想不到那人不是你故意叫進殿去通稟的么?你父皇氣的,是你掌著整個玄機十二衛,卻察覺不到自己手底下的人生了異心,生生叫人鑽了空子,又管不住巡防,被人當刀使,當初你父皇扛著那些個言官的唧唧歪歪,放了十二衛給你管,你卻這般沒用,他豈能不氣?」

裴昭臨被親娘擰的「哎呦哎呦」直叫喚,連連道:「兒臣知道了,兒臣知道了,母妃別擰了,好疼——」

聞貴妃狠狠瞪了他一眼,這才撒開手,裴昭臨一邊揉耳朵一邊道:「這兩日我想來想去,總覺得此事,定然和大哥脫不了關系……除了他還能有誰這樣缺德?偏偏父皇還一直那樣相信大哥,真是氣煞人也。」

聞貴妃瞥他一眼,道:「你只知道說,有個什么用,倒是拿證據出來找你父皇申冤去啊?」

證據裴昭臨自然是找不到的,所以他也只能罵罵咧咧的把這口氣暫時先受了。

東宮里太子還不知道那邊有人在罵他,他狠狠打了個噴嚏,嚇了底下的小內官一跳,那小內官正猶豫要不要問問太子殿下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裴昭元便揉了揉鼻子,皺著眉道:「何時醒的?」

小內官躬身道:「回殿下的話,聽說是昨兒夜里就行了,今日天明,芷陽宮的人才去攬政殿里通傳給陛下的呢。」

太子沉默了一會,道:「父皇去芷陽宮了?」

小內官道:「是,陛下一得了信兒,便帶著王公公直接往芷陽宮去了。」

太子沉默了一會,道:「知道了,你出宮一趟,去叫岳大人家的公子進宮來,孤要見他。」

小內官應是,轉身退出殿門出宮傳信去了,等岳懷珉得了信兒,趕著進了宮時,已經快到午時了,他一進東宮內殿,便瞧見太子正坐在案前,面無表情的看著面前的棋盤,然而岳懷珉定睛一看,那棋盤上又分明未布棋局,根本什么都沒有,也不知道太子殿下在看個什么。哽噺繓赽奇奇小説蛧|.

岳懷珉跟隨他多年,瞧見那空無一物的棋盤沒有兩息功夫,便立刻意識到了,此刻殿下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果然,他還沒開口,太子便道:「姨母醒了。」

岳懷珉微微一怔,半晌回過神來,面色忽然大變,好容易才壓低聲音道:「醒了……如何會這樣快?」

太子捻起一粒白玉棋子,捏在指尖,面無表情道:「當初人是奉英去太醫院找的,也是奉英拍著胸脯,跟孤打包票,說那副葯喝下去,不燒個七八日,斷斷不可能醒來,就算七八日後醒來了,腦子也再不可能清醒,可如今不到三日,人說醒就醒來了,孤也還想問問奉英,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差事又是怎么辦的?」

岳懷珉嚇了一跳,連忙撩了衣袍下擺,撲通一聲跪下道:「這……這……太醫院的人,也和我打過包票啊,他說那副葯,姓文的老頭不曾察覺有異,也的確送進芷陽宮給娘娘服下了,可如今怎么會這樣快就醒來了……我的確也不知……對了,聽說駙馬舉薦了個醫女,送進了芷陽宮給皇後診看,會不會是這醫女……」

然而他話沒說完,太子卻已經抬手猛然在案上重重拍了下去,「啪」的一聲,嚇得岳懷珉後面的話一下子憋回了喉嚨口,不敢再說了。

太子一向涵養好,喜怒不形於色,可今日卻是岳懷珉頭一次見他對自己發這么大的火。

他額上都不由得冒了一層細汗。

太子冷聲道:「一個十幾歲的丫頭片子,能有什么本事?多半是太醫院的人根本就沒把差事辦妥貼,說到底也不過是他們糊弄對付,從頭到尾都沒人親眼看著葯被姨母吃下去。」

太子說完,抬手把那枚棋子扔回了棋盒里,他閉目沉默了良久,才重新睜開眼看了看仍然跪著的岳懷珉,忽然嘆了口氣,道:「……罷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眼下孤不便出宮見舅舅,否則怕父皇起疑,你去和舅舅說一聲,叫御史台的人把折子都按下吧,不必再上奏了。」

岳懷珉應了是,這才如蒙大赦一般轉身退出了殿門。

他一離開,東宮內殿便又只剩下了太子一人,又歸於一片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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