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 112 章(1 / 2)

第一百一十二章

聞貴妃這一聲真可謂是吼得氣吞山河,足見她的確是為聞天柔這個在皇帝面前拎不清、昏了頭的小侄女著了急。

賀顧從前雖未與這位貴妃娘娘打過幾回照面,但想也知道,這些年來陛下一心只揣著個小陳皇後,芷陽宮獨得天子恩寵,與小陳皇後過不去的,即便貴如她嫡姐先皇後大陳氏,都沒落著個好下場,而聞貴妃雖有個領兵在外、備受聖眷的將軍哥哥,可好籌碼一樣也是險籌碼,這么多年來,她既能撫養著缺心眼的兒子裴二在皇宮中順順當當、沒吃什么苦頭的長大成人,又保得哥哥在外不但不必為她操心,還在宮中多了個後盾。

如此種種,足以見得,即便旁人眼里的聞貴妃不過是個反應慢半拍、風風火火的蠢人,可她內里卻絕非是個蠢人。

連她都變了顏色,聞天柔這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一求,便用腳想也知道,絕對沒和家中長輩只會過只言片語的了。

攬政殿中一片沉默,只不過這次的氛圍,顯得多少有些尷尬。qq*717^q^q717.c

聞貴妃訓完了聞天柔,又轉目看向皇帝,噗通一聲跪下去苦著臉道:「天柔這孩子,一貫在家中被哥哥寵的無法無天,不知天高地厚,失了分寸,才會在陛下面前胡言亂語,還望陛下寬仁,不要與她計較。」

又對賀顧道:「都是小姑娘說渾話罷了,駙馬也千萬莫當真。」

賀顧臉上的表情仍然有些呆滯,看了看聞貴妃,又看了看聞天柔,最後不知為何莫名其妙的落到了已然面無表情注視著他的裴昭珩身上,這回後脊梁沒來由的一涼,險些沒打個哆嗦,趕忙道:「啊……這……我……我自然知道,聞小姐方才,定然只是頑笑罷……」

話沒說完,聞天柔卻急了,顯然她並不承認自己姑姑給她搭的這架下台的□□,急急道:「我才不是頑笑!姑姑不要替我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方才的話,句句皆出自天柔肺腑,這可是在陛下面前,天柔怎敢有半句虛言?」

皇帝沉了面色,道:「既知是在御前,怎么竟還敢提這樣胡鬧的要求?你要別的,也便罷了,賀顧是朕的女婿,雖然朕的長公主福薄……沒有緣分和他相攜終老,但當初駙馬對瑜兒一往情深,和朕特求此生再不娶妻,朕也許了他了,如今即便你瞧中了他,朕又如何再叫他娶你為妻?」

聞天柔垂首道:「回陛下的話,方才是天柔唐突了,陛下對駙馬的允諾,天柔也都知曉,但容天柔說句冒犯的,國朝從無男子為亡妻終生守孝之事,即便是在天家,公主薨逝,也從未聽說過要駙馬終生再不娶妻的。」

「自然,陛下仁厚,之所以從無這般的舊例,陛下卻仍答允駙馬所求,蓋因陛下是個仁君,體恤臣下的難處,心疼駙馬追思懷念公主,才會應下。」

她說到此處,皇帝聽了雖然還是沒說話,面色卻稍稍緩了幾分。

「駙馬對待長公主的一片心意,堅貞如雁鳥,人所共知,小女自然也知道。」

「只是雖然陛下成全了駙馬的心意,可是如今駙馬也才十八歲,卻要守孝終身……他沒有一個半個的妻妾,子嗣更是未得分毫,如此待百年之後,駙馬身邊該是何等光景?天柔斗膽,曾在禁中花園廊下與長公主殿下打過一次照面,以小女對公主殿下的了解,她九泉之下,若是知曉駙馬要為她如此孤獨終老,以長公主殿下那般純善的心性,必然也是會不忍心的啊……」

皇帝沉默了一會,道:「你是官眷,又是聞修明的女兒,即便不如其他大家閨秀那般通詩書、曉文墨,也該是有見識、辨得清事理的。」

「……朕是天子,天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既然朕當初已經答應過了駙馬,今日便再不可能應了你,否則朕的話,以後還有誰信得?」

聞天柔聞言,一下急了,埋著的頭也猛地抬了起來,切切道:「可是……可是駙馬也只是何陛下請求,此生不再娶妻……既然如此,既然如此……小女做他的妾,也不行嗎,做他的妾,這總不算娶妻了吧?」

聞貴妃再也忍不住了,兩步上前去一邊猛拉她的衣袖,一邊看著皇帝強笑道:「陛下莫聽這孩子胡說八道……」

聞天柔卻不買賬。

她遠遠的望了賀顧一眼,可卻只見賀顧神情有些茫然,也正看著她,顯然他對今日發生的事,亦是始料未及的。

聞天柔看著他的眼神,莫名紅了眼眶,一下子扭過頭,跪下去朝著皇帝磕了個頭,吸了吸鼻子,雖然沒再說話,那意思卻很明晰——

這姑娘就是鑽了牛角尖,吃了秤砣鐵了心,一定要去摘那顆心心念念的「星星」了。

只是這回,殿中一片沉寂,皇帝沉著臉沒回話,不知在度量著什么,賀小侯爺這顆「星星」,雖然總算慢半拍的回過味來了,可兩輩子來,他卻也是頭一次遇上這種事,此刻又在場這樣多的人,他一時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話,又該說什么話——

誠然,聞天柔是個漂亮姑娘,和兩輩子來賀顧接觸到的所有女人都不相同。

她父親聞修明在京外,不知礙於什么原因遲遲未能覺察京中有變,她卻能有膽魄、有決斷、有法子混的出城去搬救兵,雖說救駕來的遲了些,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能領著三千兵士幾百里奔襲,這也絕不簡單了。

她不是賀小侯爺以前見過的、如萬姝兒那般、無論內里如何,可外表卻一定柔弱以博取男子憐愛的、菟絲花一般的女人,聞天柔是特別的,這女孩子的氣息,一如賀顧對記憶中的亡母言大小姐的印象。

英氣、爽朗,敢愛敢恨,奮不顧身。

若是再早兩年,問賀顧喜歡什么樣的女子,他能給出的答案,大概便是這樣的了。

可是如今呢?

若要問他喜歡什么樣的女子——

賀顧的腦海空白了片刻。

他本以為,自己想起的似乎應是那已然煙消雲散……身著紅衣、面掩薄紗、一顧傾城,曾經讓他魂牽夢縈、心心念念的「瑜兒姐姐」,可是時至此刻,賀顧才有些恍然的發現,浮現在他腦海里的,竟不是那本以為終生都無法釋懷的「長公主」……

而是他養傷時,在慶裕宮寢殿中半葷半睡,隱隱約約瞧見有些模糊的……裴昭珩逆著光坐在床前,垂目不語,沉默的輕輕撫著他散落額發的模樣。

說來也怪,那時他在床上躺著,三殿下在床前坐著,他兩個明明只隔了咫尺,賀顧卻不知為何,忽然覺得自己離這個人很遠。

賀顧神色有些怔愣,此刻分明不是出神的時候,可這個畫面,卻莫名的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讓他覺得沒來由的低落。

也是直至此刻,賀顧才發覺,原來「長公主」的那個舊影,早已在他腦海里模糊,而即便遲鈍如他,心里那個意中人哪怕只有分毫點滴的喜怒哀樂,卻能無聲無息占據他的所有意識,輕易影響他的判斷和情緒。

賀小侯爺這邊千思萬緒、心亂如麻,殊不知他這副魂游千里、心不在焉的模樣,落在裴昭珩眼里,卻變了個味。

此時此刻,殿中眾人注意力都集中在聞家姑侄二人、與陛下三人身上,卻無人留心到恪王的目光自始至終都落在賀顧身上,不曾挪開過。

裴昭珩面上未見分毫異常,但遠遠看了賀顧半晌,衣袖下的五指卻還是緩緩收緊了。

他閉了閉目。

以前,只要這樣閉上眼,便能將周遭的喧囂隔絕開來,讓這些聲音仿佛是自另一個時空而來,沒有一絲半毫能擾亂他的思緒。

……可今日,卻不知為何,這屢試不爽的精心技巧,頭一次失了靈。

不頂用了。

腦海里全是賀顧看著聞天柔時那副怔愣、不可置信的神情。

……子環在想什么?

……他可是終於回過了神?

……他本該是過著平穩安樂的日子,有妻有子,有人相愛。

子環的性情,旁人觀之,只知其外剛,而不知其內柔,他這樣的人,若是能與一個自己也喜歡的好女子結為夫妻,定然是一生忠貞不渝、善待妻子,珍視家人的。

即便子環如今和自己走了另外一條路,可即便他們在這條路上走的再遠了,即便他心中再患得患失,不願意讓子環發現,他本有另一條路可走……

那條賀顧沒走的路,卻也不會因為裴昭珩的意志而消失,只要賀顧自己某一天被人叫住,轉頭一望,便能發現,他隨時都可以原路折返,重新走回那條「正常人」該走的路。

這一世,若不是因著天家的算計……若不是因著這場人為制造的「巧合」……

子環也本不該是今日的處境。

這些隱秘而陰暗的心緒,也早已不是第一次被裴昭珩不動聲色的藏在心底了,他本以為自己能夠漸漸釋然,能夠把這些心思悄無聲息的掐滅,可如今卻發現……

他還是做不到。

誠然,子環不止一次的親口說過喜歡他,他也並不是羞於將情愛宣之於口的人,更是為了他出生入死,承受了男子本不該承受的困擾和折磨。

無論怎么看,他都似乎不該再這般患得患失。

可若是真要問他自己,子環的心中究竟是否有他?

或者說,子環心中那個,他為之一見鍾情、出生入死、博上了性命,九死也無悔的人,究竟是他嗎?

裴昭珩沒辦法心安理得的騙自己,說得出那個輕描淡寫的「是」字。

無論是以前那個什么都渾忘了的三皇子,還是如今這個已然恢復兩世記憶的裴昭珩,都無法自欺欺人,說得出這個「是」字。

即便旁人不知,自己卻無法繼續自欺欺人。

兩世的記憶浩如煙海,前世也算九死一生、可即便是這些驚心動魄的回憶,卻也無法叫他能夠平靜下來,反倒是一閉上眼,腦海里浮現的便是賀顧笑著把靈玉放在他手中,身形卻如消散的光霧般被風吹散的那一幕。

那時分明坐擁天下,卻仍然對這個人的離去無能為力的驚惶感,像是刻進了骨髓里,任何一個似曾相似的畫面、動作、或者是「夢中」和賀顧呆過的地方,都能輕而易舉的讓他想起來這一場幾乎揮之不去的噩夢。

……然後愈發想把這個人緊緊地抓在手里。

裴賀二人各懷心思,攬政殿中無人察覺。

皇帝沉默了許久,顯然也拿聞天柔有些沒辦法了,這個立了功的小姑娘,打不得罵不得,又是愛將聞修明的掌上明珠,更是委屈不得。

即便她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說了那許多的荒唐話,皇帝也只能無奈的嘆口氣,道:「好了好了,此事你與朕說也沒用,你若真的是想清楚了,便回去勸服了你爹,叫他親自替你來和朕說,婚姻之事乃是人倫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能讓你一個小姑娘說自己定就自己定了,且回去吧。」

聞天柔聞言,表情明顯有些失落,沉默了一會才小聲道:「可是……父親他不同意……」

皇帝接過王忠祿遞過的茶盞,端起來抿了一口,緩緩道:「那就是了,你連你爹都說不通,卻要來和朕求,哪有這樣的道理?」

聞天柔咬了咬唇,終於低聲道:「那……那好,我若是說服了爹爹,陛下……」

皇帝「啪」的一聲放下了茶盞打斷道:「朕可沒和你保證什么,只說了,你先去同你爹爹說,若他果然允了,便叫他來見朕,屆時你與賀顧的事怎么辦,朕再考慮。」

聞天柔似乎松了口氣,瞧那樣子是終於肯罷休了。

賀顧卻變了顏色。

什么叫「你與賀顧的事情朕再考慮」?

可考慮不得呀陛下!

賀顧拱手急道:「皇上,這怎能使得?這可萬萬使不得啊!臣已和陛下、和天地君親師都發過毒誓,此生再不娶別的女子為妻,聞姑娘金枝玉葉、家室貴重,怎能給我做妾……」

皇帝擺了擺手,道:「朕都知道,朕自會考量,此事你們誰都別再提了。」

賀顧一哽,還沒說完的話也只好作罷。

皇帝道:「來了一屋子的人,鬧了這半天,朕才剛剛好沒兩日,也乏了,時候也不早了,你們便都回去吧。」

眾人聞言,自然是都恭聲應是,該叩首的叩首、該行禮的行禮,各自悄無聲息的退出了攬政殿。

賀顧雖然心里有點沒底,但皇帝發了話他也不敢對著干,只好轉身跟著帶路的小內官出宮去了。

攬政殿中便只剩下了帝後,眾宮人。

還有一個自始至終,不曾挪動腳步的恪王。

旁人都走了,恪王卻站在那不曾動一下,宮人見了卻也不敢催他,皇帝既然沒發話,他們便也都裝聾作啞,只當作沒看見他。

這個總是沉默著、卻向來都是對君父的命令言聽計從的幼子,第一次顯現出了點異常,皇帝倒也並沒表現出太大意外,只淡淡掃了他一眼,便緩和神色,柔聲對旁邊的陳皇後道:「阿蓉,你也不眠不休陪了朕這么些天了,該累了吧?朕叫李嬤嬤、吳德懷陪著你,回芷陽宮去歇歇?或者去偏殿小憩片刻也好,你看如何?」

陳皇後看了看那邊還杵著的兒子,又看了看他,不知為何神色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然而她猶豫了半天,卻還是沒開口多說什么,只是隱隱有些憂色的點了點頭,低聲道:「好,那陛下,珩兒他……」

皇帝只是握了握她的手,沒有回答。

陳皇後便也只得離去了。

正殿中便只剩下皇帝與恪王父子二人,王忠祿極有眼色,只看皇帝抬了抬眼皮便立刻會了意,帶著一眾內官宮女退了出去,順道還合上了殿門。

這次便真的只剩下父子二人了。

裴昭珩垂眸撩了衣擺跪下,叩了個頭,動作規整而緩慢。

這些天來,記憶融合帶來的撕裂感逐漸消失,他也逐漸習慣了從坐在這御座上接受臣下、奴婢們的跪拜,回到了還需要伏聽君父教誨的少年時。

他倒並沒有覺得這份落差讓人失落,大約歸根結底還是因為,這份權力在手中握了太久,便也顯得沒那么叫人思之如狂了。

且他在乎的,也從來不是這把椅子。

皇帝端坐著遠遠看著他,神情看不出什么喜怒,只道:「珩兒有話要和朕說?」

裴昭珩行完了禮,抬起頭來沉默了一會,道:「父皇吩咐的差事,兒臣已辦好了。」

皇帝一怔,似乎裴昭珩開口說的話和他意料之中並不一致。

「噢……是孟氏的事啊……你便是為了這個留下單獨和朕稟報?既如此,孟氏怎么樣了?」

裴昭珩道:「太子妃身子健壯,一切安好,兒臣已將她接回京城,依照父皇吩咐,安置在城南,並未帶回宮中,也未曾被人覺察行跡。」

皇帝閉目想了想,道:「那她腹中的孩子可還好?叫大夫去看過了嗎?」

裴昭珩道:「已看過了,大夫說胎象平穩,太子妃氣血充盈。」

皇帝這次狀似不經心的「嗯」了一聲,道:「好,這些日子,她的起居,還是繼續由你來看著。」

裴昭珩道:「還有一事,大哥再三叫李統領帶話,說想要見太子妃一面。」

皇帝抬手食指在眉骨上摩挲了一會,道:「先不必搭理他,也不必帶孟氏見他,就先讓李秋山該怎么辦,還怎么辦。」

裴昭珩應了一聲「是」,站起身來撣了撣衣袍,道:「父皇安歇,那兒臣便先告退了。」

皇帝卻道:「站住。」

裴昭珩於是頓住腳步。

皇帝道:「你想和朕說的,不是剛才這些。」

裴昭珩垂眸道:「父皇聖明,兒臣方才的確另有心事。」

皇帝盯著兒子的臉,似乎想要以此來看出他在想什么,然而這個小兒子一向讓他看重的一點,便是從來都雷打不動的鎮定和喜怒不形於色,此刻這種特質反倒是成為了皇帝試圖窺探他想法的壁壘。

也許人性都是如此,越是這樣,皇帝反倒越是對他的想法感興趣起來,且對自己的猜測深信不疑。

「讓朕猜猜……你是不是要替賀顧求情,你看出來朕有意答允聞家的小姑娘了,這才不忍心看著朕逼賀顧娶了聞家小姐,可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