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第 123 章(1 / 2)

眾人這才想起趙秉直那個缺心眼的兒子來, 扭頭去看,只見他仍被那兩個人高馬大的內官架著,動彈不得, 他臉上神色忽白忽青,之前那股子犯渾的勁兒,此刻卻已經散了大半。

趙默嘴唇喏喏,半晌才聲如蚊吶的說了一句:「並……並無……」

長公主從帳內長椅上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 淡淡道:「見你方才忿忿, 看來的確不知, 為何文試你會不合格, 現下我便告訴你。」

「今日文試之題,其實並不算難,一、三、四題,都是三言兩語便可論定的,而你文章,卻通篇浮華詞賦, 乍一看去, 駢四儷六, 對仗平仄倒是工整, 只可惜通篇皆是誇誇其談, 文不對題。究其原因,無非是借此掩蓋你經學義理, 學得不扎實罷了。」

「令尊供職於御史台, 我亦讀過趙大人的文章,他是個剛直忠正之人,只可惜你未曾學到你父親一點務實之風, 實在叫人失望。」

她這番話說的淡漠從容,那雙清寒的眼睛,卻看得趙默莫名羞慚。

他面紅耳赤,自覺面上過不去,忍不住低聲強詞奪理:「殿下……殿下不必科考應制,又怎會懂得做文章的學問……」

長公主卻輕笑了一聲,閉目搖了搖頭。

這是賀顧第一次聽到她笑。

他遠遠看著,帶著面紗的長公主,側臉線條略顯鋒銳,她眉眼輪廓深邃,纖長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她面部弧度並不似其他女子那般柔和婉約,反而因為線條過於凌厲,帶著點令人難以忽視的攻擊性。

然而這幅眉眼,此刻在賀小侯爺眼里,襯著長公主那身烈焰一般的紅衣,卻姝艷的驚心動魄。

長公主就像是雪山之巔,冷潭里盛開的紅蓮。

她寒氣逼人,高高在上,卻又美麗的讓他忍不住心旌搖盪。

長公主每一根頭發絲兒,簡直都好像長成了賀小侯爺最愛的模樣。

她面紗下的臉,又該好看成什么樣呢?

賀小侯爺幾乎是抓心撓肝的好奇。

可惜那邊的長公主,卻不知道他的心思,仍看著趙默淡淡道:「……你方才說,我不應以個人好惡閱卷,但今日,本就是父皇母後替我選婿,我若不選我喜歡的,難道還要選趙大公子喜歡的不成?」

趙默臉色發白,終於說不出話來了。

長公主目色一沉,寒聲道:「趙默,你御前失儀,可否知罪?」

兩個夾著趙默的內官終於松開了手,他這才跪在了御帳前,對皇帝叩首,聲音干澀道:「趙默知罪,請陛下降罪。」

皇帝只得道:「今日你冒犯的是長公主,怎么罰你,還是她說了算吧。」

長公主回頭看了皇帝一眼,垂眸道:「既然父皇這么說,那便罰你回趙家閉門思過一個月……讓趙大人好好管教兒子吧。」

吳德懷眼力見好,聽她話音一落,便立刻讓兩個內官把趙默給帶下去了。

賀顧卻還在發呆,他在琢磨剛才長公主那句「不選我喜歡的,難道還要選趙大公子喜歡的」,這么說……

長公主殿下還是欣賞他的文章么?

賀顧心中忍不住一喜。

然而再仔細一想,王沐川、魏世恆、陸歸寧的文章她也都喜歡,而且自己,還是在四個人里排最後的,賀顧心中,又忍不住有點不是滋味……

長公主出的題目那么難,她自己卻說「其實並不算難」,談論起文章詞賦,更是頭頭是道,她喜歡的,應當也是王二哥那樣飽讀詩書的有識之士吧……

兩輩子了,賀小侯爺心里那壇三十多年的老陳醋,頭一次猝不及防的被打翻了。

一時只覺滿心滿肺,都開始泛起酸來。

「賀世子?」

直到長公主連叫了他三聲,賀顧才從神游天外回過神來。

他這才發現長公主不知何時,竟然離他只有不過短短兩三步距離了……

而且她還在看他,跟他說話。

賀顧舌頭驟然打起了結,半天才磕磕巴巴道:「臣……臣在。」

「今日結果,待我與父皇母後商議之後,自會派人通傳,世子且先回去吧。」

賀顧卻仍然呆呆看著長公主。

他突然發現了一件很要命的事情……

他好像……

沒有長公主殿下高。

長公主這個身高在女子里,也未免太過鶴立雞群了一點,賀顧站在她面前,竟然要微微仰起頭,才能對上她的眼睛——

夭壽啊……

殿下會不會因為這個嫌棄他?

「賀世子?」

長公主見他呆呆愣愣,微微蹙眉又叫了一聲。

可惜賀小侯爺的腦子,已經被今日這些他從來沒經歷,也沒體驗過的復雜情緒,沖擊的有點發懵。

他呆呆道:「臣……臣知道了。」

長公主「嗯」了一聲,吳德懷立刻遣了內官,帶著他和旁邊一直等著的王沐川和陸歸寧離開了御苑校場。

眼見著武試結果,分明清楚的不能再清楚,可皇帝卻始終一言不發,既不給長公主和賀世子賜婚,也不曾言明賀顧勝了,女兒又把剛新鮮出爐的女婿打發走了,皇後終於咂摸出了點不對。

她轉頭看著皇帝,又看了看回到帳中的長公主,不可置信道:「……我明白了,你們父女兩個,合起伙來耍賴是不是?」

皇帝干咳了一聲,道:「阿蓉這是說的哪里話,賀世子勝的只是武試,魏家孩子和陸世子的文章也是不錯的,具體定下誰,朕覺得,再仔細斟酌斟酌也好……」

皇後道:「陛下還要誑我,瑜兒年紀小不懂事,難道陛下竟也不為女兒著想嗎?瑜兒是女子,便是身份再尊貴,也總是要嫁人的,否則等本宮百年之後,瑜兒孤身一人,這宮中誰能護她,誰又能照顧她……」

皇後說到這里,那雙原本靈動的美目,眼神卻忽然呆呆的頓住了,她口里喃喃的,又重復起了剛才的幾句話,神色變得有點呆怔:「這宮中……這宮中,有誰能護她,誰能護的住本宮的瑜兒……瑜兒……」

皇帝和長公主見了她這副模樣,不約而同的面色一變。

果不其然,下一刻,皇後的臉色已然煞白一片,她雙目空洞,一把拉住了身側一個小宮女,再也不復之前模樣,神情狀若瘋狂,尖聲道:「瑜兒呢?本宮的瑜兒呢?!」

「本宮的瑜兒在哪里?!」

「陛下!!阿蓉和你的女兒沒了,瑜兒沒了!」

皇後發起瘋來,衣袖亂拂,案上茶盞亦被拂落在地,瓷器摔碎的脆響聽起來讓人頭皮不由得一聳。

皇帝想上前拉皇後,卻被身後一直默不作聲的王內官攔住了。

「陛下,保重聖體,長公主殿下在呢。」

長公主果然立即兩步上前,蹲在了皇後面前,她一把拉住了皇後不住亂動的手,沉聲道:「母後,母後清醒一些,兒臣沒事,兒臣在這里,兒臣在母後膝下。」

陳皇後呆了呆,這才低下頭目光怔怔的看著她,道:「你……你是本宮的瑜兒……?」

長公主拉過她的手撫在自己面上,輕聲道:「是兒臣,兒臣是母後的瑜兒,母後不認得了嗎?」

陳皇後的手在他頰畔顫抖著,一點點把長公主的額發撥開,輕輕撫著孩兒的眉眼,半晌她才帶著點泣音道:「是……你是本宮的瑜兒,本宮的瑜兒沒事,瑜兒還在……本宮的瑜兒還在……」

一邊說著,一邊又哭又笑的把長公主攬進了懷里。

皇帝看到她這副模樣,心中酸澀,鼻頭一陣發酸,猛地轉過頭去仰起了下巴,硬生生把眼眶里溫熱的液體憋了回去。

他站起身來,道:「朕出去走走,吳德懷。」

吳德懷連忙跪下應道:「老奴在。」

「好好照顧皇後,今日的事朕不要傳出去一絲一毫,該怎么做,你心中清楚。」

吳德懷忙道:「老奴知曉。」

皇帝踱步出了御帳,長公主卻趁著皇後抱著他不備,在她頸後輕輕一擊,皇後這才眼白一翻,軟軟的倒在了他懷里。

「去芷陽宮請李嬤嬤來。」又側目對蘭疏道,「叫人去太醫院請太醫。」

蘭疏頷首應是,立刻轉身去了。

長公主這才把皇後交給了旁邊的宮人,沿著剛才皇帝離開的路跟了上去。

皇帝果然沒走遠,出了校場,是御苑中一處小花園。

皇帝背對著來時的方向,站在一株桃花樹下,不知在想什么,王內官垂首跟在他身後,見了跟過來的長公主,輕聲喚了一句:「殿下。」

皇帝背影一頓,轉過身來看到長公主,卻似乎並不意外,他那張布滿了細紋的臉上,此刻竟帶著些愧色。

王內官立即很有眼色的退遠了。

皇帝嘴唇顫了顫,他眼眶微微有些發紅。

「珩兒……」

「朕對不起你母後,也對不起你。」

「你可怨朕么?」

本朝太|祖皇帝,當年發跡前,是洛陵裴氏庶出之子,不僅是庶出,還是最為人所不齒,又可以隨意發賣的賤妾所生,年輕時為此受了不少委屈。

然而,後來群雄逐鹿,太|祖起於亂世之中,最後一統中原九州,為裴家立下了萬里江山基業。

開國後,他力排眾議,又將那早早亡故,連名姓也無的生母,追封為嘉憲皇太後,奉其靈位入了太廟。

新朝擬定律法的官員,揣摩上意,十分雞賊的將以前,民間和官府都嚴禁扶妾為妻的律令廢止了。

果然太|祖知曉此事後,十分高興,重重把那律官賞賜了一番。

只是,盡管如此,在大越朝民間,真的會扶妾為妻的,卻並不多,士官勛貴之輩,要顧及顏面,這么干的,那更是鳳毛麟角。

賀南豐當年雖然喪妻,但他畢竟也是堂堂的長陽候,便是再討一位良家小姐為妻,也不是不能,可他卻還是不顧旁人目光,硬將萬氏扶正,甚至不惜親自去求原配的父母,言老將軍夫婦兩個——

本朝雖不禁扶妾為妻,但真要扶,其實限制也十分嚴苛,其中有一條,便是必須征得已過世正妻的雙親同意。

賀南豐對萬姝兒,簡直可以說是真愛了。

所以此刻賀顧看到賀老頭氣成這樣,萬氏又被扇成那樣,倒也並沒覺得有多快意——

他只是冷眼旁觀,心中暗覺有些可笑罷了。

這女人,不也是賀老頭自己選的么。

萬姝兒似乎是被打懵了,她捂著臉呆愣了半天,半晌才終於抬起頭看著賀南豐。

這次她終於不是裝哭,而是真哭了。

「侯爺,你打我?」萬姝兒顫聲道,「我做的一切,還不都是為了長陽侯府和侯爺的家業嗎,我父母亡故多年,在這世上,也只有侯爺一個牽掛,姝兒整個人都是侯爺你的,侵吞她的陪嫁,對姝兒又有什么用?」

「你不用再來這套。」賀南豐冷聲道,「也不必跟我提你的父母亡故這事,我便是念你身世可憐,這些年才對你頗多回護,愛重於你,可你呢?」

「你若真是為了我,更不該做這等事,侵吞出嫁女子陪嫁,這是何等丟人的丑事,若是傳出去,以後我長陽侯府,便是在整個汴京城的高門勛貴里,都要為人恥笑!日後誰還敢把女兒嫁到咱們家來?顧兒誠兒,那還能討得到什么正經人家的小姐為妻?」

他話音剛落,門外一陣腳步聲傳來,是征野帶著幾個侯府賬房的管事和算賬先生們來了。

那幾人中,除了王管事平日里,還算常能見到當家主母,其他幾個還是頭一次進這侯府內院的二道門,他們也不知道侯爺突然找他們干什么,還以為犯了什么錯,都是十分惶恐。

但甫一進屋,便是王管事也徹底懵了。

侯夫人萬氏發鬢凌亂,皮膚嬌嫩的半邊臉上,印著一個觸目驚心的五指印,正捂著臉哭的梨花帶雨看著老侯爺。

幾個下人哪能想到,會見到這種場面,一時都嚇的呆了,賀顧卻不給他們緩沖的機會,他心中早有主意,當即便厲聲道:「你們幾個,竟敢侵吞夫人陪嫁,當真是目無王法,此等刁奴,合該送到汴京府尹大人那里去,打個三十大板,再發賣為奴,流三千里!」

這幾人都認得賀顧,知道這位是小侯爺,日後長陽候府的主人,他們還沒回過神來,就聽賀顧開口,如此聳人聽聞,當即便膝蓋一軟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告饒,又是「不敢」又是「冤枉」的,叫起了屈來。

賀顧趁他們此刻來不及串供,又被嚇破了膽,立刻問他們,言大小姐當初陪嫁的那些鋪子去了哪里。

除了王管事囁嚅了半天,目光鬼鬼祟祟去看萬姝兒,一句清楚話沒招,另外幾個賬房先生倒是都稀稀拉拉、你一言我一語的交代了個一清二楚。

這些家產果然都在萬姝兒手里,其中有幾家,竟然還因為萬姝兒經營不善,一直虧錢,被變賣了。

賀南豐簡直是怒不可遏,他看著嗚嗚哭個不停的萬姝兒,斥道:「如今證據確鑿,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都是我這些年太寵著你,這才叫你越發失了本分……是我的不是。」

賀南豐說這句話時,目光有些空洞,不知在想什么。

萬姝兒看的害怕,不知他想怎么處理自己,忍不住哭著叫了句:「侯爺——」

她這一聲聽起來十分凄厲,門外蹲牆角的賀誠終於沒忍住,沖進了正廳,他撩開下擺,撲通一聲跪在了賀南豐面前,磕了個響頭,悶聲道:「是娘當年糊塗,但還請父親,看在娘伺候您多年的份上,不要把娘送官。」

他又挪了挪膝蓋,對賀顧磕了一個頭:「娘對不起大哥三妹,娘欠大哥和三妹的,日後我一定全數替她還上,還請大哥別讓父親把娘送官,否則……否則……」

賀誠沒說下去的下半句話,眾人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