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第 141 章(1 / 2)

第一百四十一章

直到出了宮, 乘上了太和門前回府的車馬,龔老大人仍有些心神恍惚——

無他,方才他偷眼瞧見的樊陽賀氏長女那副畫像, 實在是太過叫人映像深刻, 以至於此刻都仍在龔老大人的眼前桓旋不去……

余亦承叫了老友一路, 卻始終沒得他反應, 還以為他中邪了。

余家府宅和龔府順路, 龔、余二人又在議政閣共事多年, 交情不錯, 這才會同乘車馬,此刻外頭馬夫已將車馬停下, 余大人心知是自己家到了, 可卻又不放心扔下恍惚了一路的老友,心道, 別不是上了年紀,方才在宮中吹中了邪風, 這才不對勁了吧?

他正有些躊躇,琢磨著要不要叫車夫停下,和龔大人帶著的長隨打個招呼, 卻忽然感覺袖口被一把拉住了。

扭頭一看, 卻見龔大人正神情嚴肅的瞧著自己,道:「老余, 我看這事有些不對。」

余亦承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么, 茫然道:「什么不對?今日的奏報皇上不是都允了嗎,不過……今日皇上瞧著倒是興致不錯,也難得沒有尋你我的錯處,難道元夫說的是這個?」

皇帝當初仍在潛邸, 未曾承繼大寶時,統管刑、工二部,就是出了名的眼里不容沙子,如今繼了位,面對著議政閣一眾兩朝、乃至三朝老臣,也並未氣弱,仍是一貫的作風,從不曾礙著誰的年事、德望已高,便降低要求,網開一面。

所以每每奏事,即便是龔昀、余亦承、王庭和上上去的折子,只要叫他瞧出不合適的地方,他也從不會如已經駕崩的皇父那般,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過了,都是一視同仁的打回來重辦。

王老大人心思深,平常倒從不多說什么,只笑眯眯的捧著折子回去乖乖重寫,末了還不忘贊幾句陛下如此用心,國朝之幸也;龔老大人性子卻急躁火爆些,早已經不知私下里多少次和老友吐過苦水了。

所以今日陛下難得沒有尋他們的錯處,余大人才會往這方面想,這倒也很合理。

只是龔大人見他完全不解其意,更急了幾分,道:「什么呀,我說的是陛下選後的事!」

余亦承愣了片刻,才道:「喔,元夫說的是這個啊……可內務司不是都選好了么?」

「方才聽趙內官說,太後娘娘和太妃娘娘都瞧中了同一個,這倒好,皇上最重孝道了,想必既然太後娘娘屬意,他必會遵從母命,好好成婚了。」

「我前些日子原還擔心,這回陛下雖是允了選後的事,可也不知是不是只為了敷衍咱們,畢竟內務司的人怎么辦差,不也都是聽陛下的?到時候若是選不出來,不了了之,朝中又得開鬧,屆時你我二人、敦睦兄夾在中間,煩也不夠煩的……「

龔昀聽他扯得牛頭不對馬嘴,不由得重重「欸」了一聲,打斷道:「不是這些,你方才難不成沒聽見么,選出來的那姑娘是樊陽賀家的,長陽……」

他話到嘴邊,又想到如今賀家已然晉爵,連忙改口道:「永國公的本家!」

余亦承沉默了片刻,道:「自然聽見了,只是不是說是已出了五服的堂親么?倒也……也不算違背了先帝爺的遺詔。」

是的,當初先帝駕崩,傳位與皇三子裴昭珩的那封遺詔上,除了囑咐清楚了傳位的事,還將一事另作囑托——

日後裴氏子孫,不可再選京中勛貴、朝官之女入宮,尤其繼位得承大寶的,更不可以此為後。

足可見得先皇帝對陳家把持、禍亂朝綱這二十余年的陰影有多深,此舉自然是為防將來外戚弄權,只是眾人心中也隱隱有些預感,他臨終前都不忘特意將此事寫在遺詔中叮囑,心里提防著的那個,說不得……便是當時已然深得三皇子信重的賀顧——家中那個正當年華,又未曾婚配、一母同胞的親妹妹了。

先帝的多心倒也不是沒有必要,畢竟小心駛得萬年船,倘若賀子環真的搖身一變,從皇上的姐夫又親上加親,成了皇上的妻舅,這可完了……以後賀家在京中,真不知要如何呼風喚雨,為所欲為了。

龔昀憂心忡忡道:「你啊,怎么這樣死腦筋?即便是真出了五服,不也還是姓賀么?打斷骨頭連著筋啊,這門親事若真成了,屆時賀將軍見了新後,叫一聲堂姐,那中宮還能不幫襯著他?日日在皇上耳邊吹枕頭風?到那時候,入主中宮的是他賀子環的遠房堂姐,還是親妹妹,又有何分別啊?」

「我方才瞧了一眼,那賀大姑娘……生的……生的實在是一言難盡,這般尊容,皇上竟還能說得出『甚好』兩個字,說到底,立賀氏女子為後,豈不也是為了抬舉賀家?這事若傳將出去,必然朝野震動啊!」

「我看此事干系重大,如今朝中有些分量,勉強還能說動陛下的,也不過只有你我、敦睦兄三人,這樣,我叫人去樊陽查一查那賀大姑娘的家世底細,兩日後叫上敦睦兄,咱們再議此事。」

余亦承也漸漸聽的面色肅然起來,明白過來龔昀所言,的確不是危言聳聽,沉吟了片刻,點頭應了。

兩日以後,龔、余、王庭和王老大人三人,果然又在龔府的茶廳相見了。

只是龔老大人萬萬沒想到,他將心中所憂和那頭的王老大人和盤托出後,王老大人卻只捻著胡須,搖頭有些無奈的輕聲笑了笑。

王庭和道:「賀將軍年少時得我開蒙,也叫我一聲老師,此事元夫並非不知,今日卻並不怕我偏私與賀顧,仍叫我來商議此事,是信重於我。」

龔昀道:「敦睦兄為官多年,品行如何,有目共睹,我自然是信得過敦睦兄的,也知道敦睦兄絕非趨炎附勢、攀附權貴之輩,今日實在是沒了主意,才會請你前來,如今陛下要選樊陽賀氏長女為後,這恐怕……恐怕委實不妥,朝中能勸的動陛下的,也只有咱們幾個老家伙了,我這才想請敦睦兄,咱們三人一道進宮去勸勸陛下……」

王庭和卻搖了搖頭,道:「我正要說,元夫若是為了此事,請恕我不會與元夫、重年共往了。」

龔昀一怔,道:「敦睦兄,你這是……」

王庭和看了看他和那頭沉默不言的余亦承,半晌才緩緩道:「元夫、重年,我知你們二人也是一心為國,只是今上的性子,也過了這么些年了,難不成你們還看不明白么?選後的事,自打當初陛下答應時,他心中便早有打算,不是你我能干涉的了的,且不必說你我,就是先帝爺來了……」

王庭和言及此處,有些無奈的笑著搖了搖頭,後面的話雖不提了,但龔、余二人都是聰明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是啊,那年廢太子垮台,盡管未立續儲,皇上卻也分明已在先帝心中坐穩了儲君的位子,可只因著一點小事,卻也仍然能為了堅持心中所想,惹得先帝龍顏大怒——

他從不是一個肯委曲求全、虛與委蛇的人。

龔府茶廳里一片靜默。

王庭和站起身來,拱手道:「若無其他要事,敦睦就先告辭了。」

余亦承澀聲道:「……敦睦兄的意思,難道是讓我們冷眼旁觀嗎?」

王庭和本已轉身作勢要走了,聞言卻頓住了腳步,回頭看了看余亦承,他臉上笑意斂了幾分,淡淡道:「前些日子,魯岳被發落了。」

龔、余二人一愣,不知他忽然提那魯岳做什么。

「趙秉直雖然無甚大才,性情又剛愎自用,但他那老師魯岳卻與他不同,的確是腹有詩書、明達事理之人,早年間我與魯岳也曾相交甚好,一向覺得他雖腦子迂了些,人卻不壞,德行也無虧,可後來還是與他分道揚鑣了,二位可知為何?」

龔昀聽他這么說,才知道原來如今身居高位,把持議政閣首睽之位的敦睦兄……當年竟也和那前幾日在朝會上丑態畢露的魯岳有過交情,不由得有些意外,道:「……為何?」

王庭和仰頭閉目片刻,才重新睜開眼看著他們緩緩道:「當年魯岳問我,我文章中的『君子治世,有所為,有所不為』何解,何為不為?我答魯岳,道義不正,不為;力所不及,不為。」

「他聽了卻嗤之以鼻,以為我所謂的『力所不及』,不過是昏懦退縮之托詞,非大丈夫所言,倘若心有一道,身向往之,則該當力破萬難,則該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雖九死其猶未悔——」

王庭和說到此處,搖了搖頭,道:「人只有一命,魯兄卻要九死,這便是我與他的不同之處——魯兄為了心中認死的道,可以九死,我王庭和卻不想如他一般,天下大道何其千萬,人力有涯,所能達者,也不過如滄海一粟,我自少時,便知讀書是為達則兼濟天下,而不是為著有朝一日能在攬政殿中撞柱而死,即便死的轟轟烈烈,即便死的留芳千古,天下皆知。」

「留著這條命,敦睦所能踐之道,能為蒼生、百姓所做之事,不知凡幾,則即便百年後於史書未留片墨,籍籍無名,心猶未悔。」

他雲山霧罩的說了一通,最後見那頭的龔昀、余亦承神色茫然,似乎並未聽懂的樣子,倒也不以為忤,只捋著胡須哈哈一笑,道:「既如此,元夫兄、重年兄,在下便先告辭了。」

等王老大人飄飄然離去,龔昀才有些摸不著頭腦的轉頭問老友道:「敦睦方才那些話,究竟是什么意思?你聽懂了么?」

余大人沉默了許久,最後總結出十分簡明扼要的四個字——

「敦睦是叫咱們……」

「少管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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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宮人選定下這事,很快就在朝中傳了開來。

皇後人選出自賀家,果然如龔老大人所料那般掀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波瀾——

只是這場波瀾,與龔老大人事前所猜想的稍有不同,竟並沒有鬧得很大,或是因著皇帝暗中也在摁著,或是因著皇後人選雖然出自賀家,與永國公關系卻並不太近,也或是因著經了多日來的一連串變故、目睹了魯、趙師徒二人的現狀,刺兒頭們也開始在心里認了慫,識時務為俊傑起來——

罷了,罷了,皇上願意立後,本也已是意外之喜,他沒有一意孤行的打算和賀將軍搞一輩子的男風,叫江山無繼,大家便已經阿彌陀佛了。

至於皇帝究竟樂意選誰做皇後,又願意抬舉誰,他們也懶得再多過問了。

總之再不濟,皇後人選也得過了太後娘娘的眼,自己親兒子討媳婦,太後娘娘總不至於不上心吧?

當初她替已故的長公主選駙馬,何等上心、何等挑剔,朝臣們可都記得。

賀大姑娘能過了陳太後那一關,想必無論品行、樣貌,都定然是不差的。

這次沒了御史台的刺兒頭魯中丞和趙大夫,朝臣們瞧著議政閣那幾位,似乎也並沒有規勸皇帝再行斟酌中宮人選的打算,沒了人牽頭,議政閣的老大人們又都不吭聲,底下的自然學乖了,要在心中掂一掂自己幾斤幾兩、什么分量,夠不夠格去做那出頭鳥。

於是,選後之事激起的一點不大不小的波瀾,便這么雷聲大雨點小的消失了。

至於那位傳聞中和陛下關系很不簡單的永國公賀小公爺,如今自然是沒少有人等著瞧他的笑話,以為皇上既然總算定下了心,等成過了親,知道了女子的好處,賀將軍這不登台面的舊日之歡,想必難免要遭冷落了。

一時幸災樂禍的、等著看他笑話的、同情他的都有,賀顧倒對那些人言語里或暗藏機鋒的嘲諷、或隱晦婉轉的勸慰都不置可否,只是延續了他一貫的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