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們既已成婚,就是夫妻。」
謝瓊隔著絲絲縷縷的水霧看過去,只能瞧見少年黑柔湛然的發頂。
因為懼怕不被鍾愛,所以永遠只能卑微地低頭,打破了驕傲,碾碎了尊嚴。刀鋒一樣強悍剽勇的少年,在她面前將自己剖開,露出最倉皇無措的一面。
「既是夫妻,便要榮辱一體,同心同德。你不相信我,所以才會瞞著我。」
謝瓊撫摸著自己仍然平坦的小腹,忽然生出對自己厭惡來。或許因為她總是被偏愛的那個,所以便理所當然的傲慢。
「人總是替自己想著的。你愛慕我,便不願意讓我離開你。我也愛慕你,便不願意離開你。」
謝重山驀地抬頭,卻並非歡喜。他並沒有過早的雀躍起來,因為他在那道聲音里嗅見了不詳的意味。
謝瓊瞧著粗瓷葯碗中黑漆漆的葯汁。
「阿姐也很疼我。她走之前的那天晚上,還要我好好和你一起,不要再回宛城。她一定是知道的,知道是她的夫君害了謝家。可你說,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嗎?」
阿姐若是不知道,在那天夜里她該是如何的傷心。
若是知道了,她又是懷著怎樣的決心,才要帶著崔琰的孩子一起死去?
「你別瞧阿姐小字叫柔娘,­性­子又溫柔,就當她好欺負。二叔說過,阿姐外柔內剛,謝家尋常郎君都比不上她果敢剛烈。只是我瞧著,卻覺得她實在愚蠢,又十分的心狠。」
璋者,祀山美玉也。
名喚「璋」的姑娘有一顆玉石般驕傲又堅硬的心。
她曾經那樣熱烈地深愛過自己的夫君,在瞧清他的虛偽薄情後又同樣深深地厭惡起了他,甚至不惜用自己和他們孩子的­性­命來報復。
她那薄情的夫君若是知曉,是否會有悔意,又是否會有遺憾?
「我得讓崔家後悔,得讓崔琰後悔。」
謝瓊低低訴著,眼淚無知無覺地落下來,淌在春草般柔軟的頰上,再輕輕掉進黑漆漆的葯碗中。
「所以,你已經打算跟著崔泠回宛城?就算他可能知道是他的兄長逼死了你阿姐,你也要跟著他回去?」
謝重山回手。
她的眼淚像最柔軟的拳頭,捶打著他無處可躲藏的心,他本可以揮刀,然而忍耐的本能已經和生存一樣,烙進了他的骨子里。
「那我呢?你說我們是夫妻,同心同德。你說你愛慕我,還有我們的孩子呢?」
謝重山眼瞧著謝瓊,她柔軟的頸子有明月一般的光輝,落淚的臉頰仍然像沾著露水的海棠。
她是如此的貌美,也是如此的心狠。
「我不知道。」
謝瓊含著淚搖頭。
「你知道的,你怎么不知道?不都打算好了嗎?拋棄我這個夫君,丟棄我們的孩子。」
謝重山不知怎的竟笑起來。
似乎這樣的境況他早就在睡夢中預見過無數次,如今一朝實現,頗有塵埃落定的安穩。
這小謊話­精­最擅長含著淚騙他,一邊扮著可憐相兒,一邊將自己的謀劃告知他。都已經打算好了,還要騙他說不知道。
他的妻子,不願意生下他們的孩子。在方知道它存在的時候,就決心要拋棄它。
「我不知道的,你別再說了。」
謝瓊垂目瞧著黑漆漆葯汁兒中點點波紋,那是方才煎好的,能安神安胎的葯。
「我現在不想看見你,你不要再逼我。」
她端起來葯碗嘗了一口,黑漆漆的葯汁兒苦的叫人心慌。
謝重山靜靜瞧著女子瑩白的臉揪成一團,心里空盪盪沒了歸處。他想開口,只又止住。只道:「好,你不願意見到我,那我去外頭走走,替你買些蜜餞兒。」
檐外的雨又大了,已到了大無可大的地步。
漫天都是潑天似的水幕,仿佛天河倒瀉,都在今日涌向人間,落在這小小昭蒙山上。
謝重山照舊提了長刀,游魂一般闖入雨中。
他並未帶傘,帶傘也無用。雨勢傾天之時,漫天的雨滴都變成了擊向他的石子。肌骨劇痛,卻不及心痛。
去外頭走走。去遼州城買點蜜餞兒。回來,然後呢?
他不知道。他的妻子馬上便不要他了,他又該去哪兒?
「公子,雨下得這樣大,車轍都被沖散了。今日恐怕是找不到了,不然等明日,雨停了。咱們再來。」
青黑­色­雨幕中戰馬紅如烈火,幾十團烈火在雨中燒著,背負著幾乎要和雨­色­融為一體的青甲侍衛。
絳紫華服的少年擰了把臉上的水,冷冷瞪著開口的侍臣。
「是你說瞧見了她,親眼見著她被馬車載著出城。今日若是找不到,你就別回去了。」
章言之傷還未好。若非心臟異於常人,生在右側,恐怕早就到地下見了閻王。
他臉頰被雨水打得蒼白,胯下馬兒不安地揚蹄撅地,但他仍然命令隊伍繼續前進,朝著神女山方向疾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