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大山里的母女(2 / 2)

原本陳楠欲言又止,畢竟這突然冒出來的表哥非親非故的,但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向張東訴起委屈。

水庫工程的拆遷落實到了村里,需要統一上報,一輩子窩囊的村長一時手握大權,突然變得揚眉吐氣,在這山里本來就什么事都講人情,這下在安置和賠償方面就出現三六九等的不公情況,親戚朋友、鄰居啊、和他家關系好不好,竟然影響到賠償數目。

村里一下子炸開鍋,不少人提著煙酒送禮給村長,為的不是多分一點錢,而是希望他能少扣一點,畢竟村長的筆一寫,報告一交過去,上面的數字幾乎就關系到每家拆遷後得到的錢數,每一分錢對於山里人來說都是彌足珍貴的。

以陳楠家為例,孤兒寡母的,在村里人緣再好,都不懂這些人情世故,沒個男人當家,她們也拿不了什么主意。

得了勢的村長一看陳楠這家居然這么不識相,立刻就為難起啞嬸,這間房子帶院子,在他的報告里連十平方公尺都沒有,初寫的表格填寫得更是苛刻。

雖然陳家很窮,但這山里好歹有點田地和一座池塘,村長只是大筆一揮,這些東西都成了村里的公產,這個家卻只有十平方公尺,只要這份報告交上去,上頭就不會給她家撥來其他賠償的款項。

相比之下,村長家的兄弟姐妹和老婆家的親戚都安排得很周到,明明就只有一塊爛泥地,上面還有幾棵樹,大筆一揮就成了樹林,且池塘里魚都沒有幾尾,隨便買點魚苗丟下去就成了養殖池。

而另一個問題就是墳地,山里人都封建迷信,誰都不願意讓自家的祖墳泡在水里,讓祖先的屍骨在水里喂魚,再老實的人遇到這問題都不會有任何妥協,所以這反而成了工程中比較難處理的問題。

工程方給了方案,那就是在未來水庫旁的小山上劃兩座山頭給村民們埋葬先人,作為以後的陵園。本來這方法不可取,但山里人就是信這個,工程方也不願惹眾怒,反正水庫建好後,那兩座山頭也沒多少作用,索­性­用來當墓地,也不花成本。

但唯一的問題就是這一帶有不少無主墳,那些工程方可以自作主張的淹到水下,而有主的墳墓,得等到工程完成後再遷回來。

但大興土木的這段時間,這些墳墓要安置在哪里,就是個巨大的難題。

山里人都講究入土為安,但入土的可不是骨灰壇,大多數都是年代久遠的木棺材,就算簡單一點的,也是安放骨頭的瓮壇,這些可不少,埋了那么久再挖出來暴曬也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工程方也忌諱這種事,且死者為大,所以租了一塊地蓋臨時房,想安置這些棺木和瓮壇。

這筆用工程方可以承擔,不過回遷時的用他們就不想負擔,按理說,這筆錢也是該村民們各家出各家的。

至於山頭的陵園,雖然墓地不用錢,不過修繕的用也不低。陳楠家,光她爺爺、­奶­­奶­和爸爸就三個名額,所需要的花自然不少。

工程方似乎想在這方面賺回一點損失,已經開始安排到時集體回遷的事情。

想要修繕比較好的墳墓、葬在還算湊合的位置,就得先交一筆錢才能安排,一當然要自己找地方自己埋。

遷移這三座墳的錢,對陳楠母女倆來說是筆大數目,幾乎是拆遷得到的所有款項。

而這樣的事情上沒人會幫陳楠母女倆,也沒人能幫她們。

眼睜睜地看著家人曝屍是不可能的事,但這個擔子對於陳楠母女倆來說卻太重,她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且村長的刁難讓她們六神無主,一旦真的下批十平方公尺的賠償,那點錢只夠遷墳,她們以後的生活就沒了依靠,也不知道該棲身何處。

權力確實是好東西,官字兩個口,怎么說都是他們的理。

張東聽完陳楠受的委屈,倒是沒有多少正義感爆發的憤怒,畢竟在利益面前往往是沒有公平可言,這樣的行徑聽著是可恨,現實點來想卻是正常不過。

因為這樣,早上啞嬸買了幾包煙,叫陳楠送去村長家,但因為賠償的事情,好多年沒回來的人也趕來占這個便宜,雖然這里的破房子不值錢也不可能有人買,但一涉及到拆遷,對他們來說簡直是筆意外之財,村里一天到晚都是人,拿著房契、地契要登記,並要送禮給村長、請村長吃飯的人絡繹不絕,陳楠等了一整個上午才見到村長一面。

不過村長一看陳楠手中那幾包村里賣的土煙,頓時冷笑一聲,居然也說起研究研究這種拖字訣的廢話。

張東聽著倒有些想笑,心想:這村長根本是小人得志。

陳楠滿心委屈,似乎是在外面哭了一下才回家,現在大眼睛還有點紅腫。

張東一看,頓時皺起眉頭,道:「這芝麻小村長還真把自己當官了。楠楠,你們家的地和池塘都和村里有契約吧?還有這房子的契紙。」

「都有。」陳楠委屈地說道,趕緊把契約都拿出來。

都是老式的紙合約,看樣子有些年分,紙張很破舊,上面的字大多都是墨筆字,但還是很清晰明了,無非就是畫了個地方和一點文字,加上村委會蓋的章,這樣在鄉下已經算是很正規的契紙。

看完了這些契約,張東算是心里有數,看了看這搖搖欲墜的房子,屋內除了土炕和些老舊的家具外,可說是家徒四壁,幾乎沒任何值錢的東西。

張東沉吟了一下,囑咐道:「舅媽、楠楠,把你們的戶口名簿之類的證件全拾出來,有用的東西帶上。」

「為什么?」

陳楠和啞嬸都有些疑惑,搞不清楚張東要­干­什么。

「拾一下,我給你們另外找個住的地方。」張東把契約往懷里一塞,一邊朝外走,一邊面­色­肅然地說道:「賠償安置這個問題你們不用管了,我去一趟村委會,接下來的事我來處理就好。」

陳楠和啞嬸有些愣住,當回過神後,頓時驚慌起來,對她們來說,那些契紙等於是最後的家當,就這樣被拿走,她們不擔心才怪。

啞嬸驚慌了一下,但不知道為什么,咬了咬牙,沒去追張東。

陳楠小孩子心­性­,有些驚慌,想去追的時候,陳玉純立刻拉住她的手,搖了搖頭,輕聲說道:「放心,東哥不會圖你家這點錢的。這些事情女孩子處理沒用,還不如交給他去處理。」

「你怎么認識他的?」陳楠還是有些擔心,畢竟這個表哥莫名其妙的冒出來,按理說還是沒半點血緣的親戚,任誰在面對這么重要的事情時,都無法因這一面之緣而選擇信任。

陳玉純頓時面­色­一紅,有些不好意思地顧左右而言他,對於這個自己獻出第一次的男人,她知道的也不多,而且還都是林鈴和林燕斷斷續續告訴她的,所以這時想起昨夜的決絕和主動,她始終感覺自己太過大膽。

張東打聽到村委會的所在,並問了一下涉及拆遷的方案,然後打電話給徐含蘭,含糊地說了一下這邊的事。

雖然徐含蘭錯愕,不過她在鎮上的關系不錯,馬上就跟相關人員打聲招呼,而她的聲音比之前柔媚許多,也沒多追問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和徐含蘭聯系多的關系,說起話來隨意許多,起碼沒涉及到錢的時候,說話不必雲里霧里。

那兩件事始終是徐含蘭關心的重點,而陳家溝村的事在她看來幾乎是可有可無,也不介意幫張東這個順水人情。

走了一會兒,張東來到村委會。

此時一個五十多歲的人站在門口,一看到張東,立刻熱情地跑過來打招呼,殷勤地把張東迎進去,看樣子有人和他打過招呼了,不然哪會有這么好的態度?

張東坐下來後,不客氣地表示是來辦啞嬸家的事,說起話來很強硬,沒半點求人辦事的感覺。

這里的村長是世襲的,等這小村拆了,還不知道到哪里混飯吃,深怕張東毀了他這輩子唯一也是最後一次撈油水的機會,所以說話、辦事都極為客氣,馬上一口答應。

表格是張東填的,一些數字是虛報的,幾乎有獅子大開口的嫌疑,光那破房子就填寫一百多平方公尺。

村長一看,驚得直咋舌,他就貪那點錢,和人家一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村長沒多說什么,畢竟有人交代過了,所以張東一寫完,大泥印一蓋,不敢說半個不字,只是叮囑張東不要忘了和上面打聲招呼,否則到時表格上的數字和實際的出入太大,他也沒辦法發下來。

事情談得很圓滿,圓滿得有點賓客盡歡,畢竟pi股不­干­凈的村長也害怕張東斷了他的財路。

張東和村長寒暄幾句後也懶得多說什么,留下帶來的兩瓶洋酒和一條煙後,村長黝黑的老臉笑得像盛開的掬花,立刻連聲保證會好好遞交表格,身為一村之長要好好照顧村民之類的好話。

張東翻了一下白眼,自然少不了和村長虛情假意幾句。在張東的字典里,好話是不用錢的,多說幾句也不會死人。

張東辦完事,回到啞嬸家的時候,陳楠母女倆都在焦急的等待著,陳玉純一直耐心地安撫著她們。

張東一進門,看陳玉純等人還坐著,皺著眉頭說道:「怎么了?不是要你們拾東西,怎么還坐在這里?」

「那個……東哥……」陳楠小心翼翼地看著張東。突然叫表哥,她叫不出口,但和啞嬸交談過後,她也知道雖然和張東沒血緣關系,但真的是她親戚,所以態度上已經沒有那么疏遠。

「嗯,舅媽,你快去拾吧。」張東應了一聲,順手把契紙遞給啞嬸,心想,……當慣了弟弟,眼下做哥哥的感覺還滿不錯的。

看見契紙回來了,陳楠母女倆都同時松了一口氣,也不禁為這分不信任和猜忌感到羞愧,眼神小心翼翼的,似乎害怕從張東臉上看到半絲不悅。

張東倒是無所謂,在社會上混跡那么久,知道這些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

啞嬸打著手語,陳楠一邊看著,一邊認真地點了點頭,然後轉過頭來,滿面難­色­地說道:「東哥,我媽的意思是這些賠償款和安置款還沒下來,我家連租小院子的錢都沒有,現在走的話根本沒錢過日子,而且我們也怕村長使壞,得在這里等到安置款下來,我們才能放心走。」

「不用了。」張東搖了搖頭,斬釘截鐵地說道:「那筆錢也不是一時半刻就能批下來的,再說按補償的標准也沒多少錢,你們在這里只是浪時間。錢的問題我來解決,眼下最要緊的是先找個地方安置下來再說。」

張東關切的態度又帶著點強硬,陳楠母女倆猶豫一下,還是進屋商量起來。

陳玉純好奇地向張東問了幾句,就跑進去勸說陳楠母女倆,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知道張東說的話她很難懷疑,只要他一開口,就毫不猶豫地選擇相信。

畢竟是離開長年居住的家,自然不可能因為張東的三言兩語就毅然離去,即使陳玉純添油加醋的勸說著,陳楠母女倆也因為沒錢下不定要走的決心,最後還是在張東的勸說下,才猶豫地答應了。

啞嬸雖然沒主見,但也有聰明的時候。

張東進屋的時候,啞嬸拿出一些藏的老東西,包括藏著張東母親生辰八字的紅紙,裝作敘舊般和張東交流一陣子,確定張東真的知道家里一些過去的情況,確實是那個女人的孩子時,她才開始動搖的。

對於啞嬸的擔憂,張東心里明白,畢竟莫名其妙出現一個親戚要帶她們走,恐怕誰都接受不了這情況,即使這個家很窮,但愛女心切的她,也不得不擔憂這不得不考慮的問題。

不斷耐心的好言相勸,張東不知道自己哪來這么好的脾氣,或許因為這是母親一輩子的心病,也是因為她的愧疚,以及父親臨終前的囑咐,張東只想幫陳楠母女倆,為了讓九泉之下的老人安心,也是為了給自己多找一分存在感。

從小親人就不多,張勇又遠在東北,張東總是這么吊兒郎當的,根本沒有安穩的感覺,即使有房子,但那不等於是家,自從父親過世後,張東就不太想回去那間滿是回憶的老房子,就怕觸景傷情,也怕一人孤獨地住在那里會終日頹廢。

陳楠畢竟涉世未深,在陳玉純的勸說下已經動心,但她得聽啞嬸的話。

啞嬸依舊猶豫不決,張東勸得已經有些著急:「舅媽,我都不知道你在擔心什么,難道還怕我圖你家這點錢嗎?放心,到了鎮上,房子我負責,妹妹的學我負責,有我在,保證你們受不了半點委屈。」

張東開玩笑般的發誓道:「再說這事我爸媽臨走時千叮萬囑過,要是我辦不好,我怕他們托夢罵我。你就當幫幫我吧。反正這村子馬上就要拆了,與其到時慌忙找個地方落腳,還不如讓我先幫你們安排好。」

之後,張東又苦口婆心說著讀書才有出息之類的話題。

聽著與陳楠有關的事,啞嬸終於動心了,面含感激之­色­地朝張東比劃起來。

陳楠解釋道:「我媽說這樣太麻煩你了,她不好意思。」

「一了欣葶質妻簦窮,一與十么蒒頁6蒒頁勺??一長茛透廠一氨,堊鐸對陳楠說道:」去和你媽拾東西,我車子還在河邊沒人看呢,別被人砸了,那損失就慘重了。「

屋里的東西不多,可拾的也沒多少,在張東的強硬下,那些破碗、破被子一件不留,而有價值的只有一些有回憶的老東西和契紙之類的,小半只米袋都足夠裝了。

過慣了窮苦的日子,陳楠母女倆都有節省的好習慣,對於這個家戀戀不舍的態度,讓她們連石磨都有搬走的想法,最後張東好說歹說,才讓陳楠母女倆放棄那些張東看來根本是破爛的東西。

當然,啞嬸和陳楠感覺那么多還能用的東西都不帶走,多少有些心痛。陳楠母女倆的被子補了又補,衣服沒幾件,而且舊得幾乎見不了人,在張東苦口婆心的勸說下,才讓她們放棄帶走的想法。

啞嬸似乎有些戀戀不舍,不過看著那老舊的花­内­褲,也有些難為情。

拾些必要的家當和證件後,張東帶著陳玉純三人走了。

在走的時候,陳楠還戀戀不舍地鎖上籬笆門上那把生銹的老鎖,從她有記憶開始,這把鎖就沒用過幾次,因為這個家徒四壁的家根本沒什么東西好偷。

村里很多人早就搬走了,據謠言說是害怕建水庫的時候會突然放水,到時淹掉家當就不好了,而還沒搬走的人,都是暫時沒能力搬的窮人家,他們唯一的選擇只有在這里等待那可憐的安置款。

坐在村道上的鄉親都在和陳楠母女倆打招呼,也疑惑地看著陌生的張東。

過了擺渡的小河,張東開車門的時候,陳楠和啞嬸有些驚訝和不安,坐到車上的時候都是小心翼翼的,似乎怕弄臟車。

陳楠說她是第一次坐這種轎車,啞嬸也是,陳玉純則坐在旁邊陪著她們說話,並擺弄著那台平板電腦。

開往小鎮的路上,陳楠母女倆有些傷感,畢竟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地方就要長淹水下,以後再也找不到過往的回憶,陳楠有點沉默寡言,啞嬸也有些惆悵。

這時陳楠母女倆的情緒都不太好,經歷了這么多的挫折,最後還是無奈地離開,孤兒寡母的生活讓她們擔憂,但不知道為什么,看著張東這個陌生的親戚,又有些說不出來的安全感,那是這十多年來都不曾有過的安全感。

車子慢慢前行,記憶中的小村慢慢遠去,或許過一陣子會因為別的事回來,但過不了多久,這里就不復存在,即使想來尋找過去的回憶,但那時已經看不見那狹窄的村道、破舊的老房和擺渡的老人。

一切都會變成水域,淹沒的是許多代人酸甜苦辣的記憶,以及許多代人在這生活的痕跡。

陳家溝村一或許若­干­年後,連這個名字都會沉沒在那廣闊的水域里,淹溺在人們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