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銘苦思半天,納罕道:「我就是想不明白,遠在千里之外的溫鈞竹為什么要盯著濠州這點兒事?他是欽點的探花,應該翰林院熬資歷,好為入閣做准備,為什么要去御史台?當真是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趙瑀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半點血色全無,半晌才緩緩咽了一口氣,顫抖著嘴唇說:「是我的錯……起因落在我身上,那個溫鈞竹,是……之前和我定過親,上元節他還追到了濠州,讓老爺揍了一拳。」
這事劉銘和蔓兒還是頭一次知道,當即有些傻眼,蔓兒不可置信道:「就因為老爺揍他一拳,他就把老爺往死里整,分明就是公報私仇!」
趙瑀嘴唇咬得發白,顫聲道:「解鈴還須系鈴人,明天我去找溫鈞竹。」
「等等,讓我想想!」劉銘來回踱著步子,緊張地思索著,忽腳步一頓,拍著手笑起來,「我知道怎么破這局了,哈哈,溫鈞竹這個偽君子,我非把他遮羞布扯下來。」
蔓兒急急問道:「怎么破?快說!」
劉銘眼珠一轉看到趙瑀,嘿嘿笑了幾聲,竟有點愧疚之色,「就是有點兒對不住太太……我往外散消息——溫鈞竹是因東翁搶了他親事,懷恨在心,蓄意報復。做御史最重名聲,如果他德行有虧,自然說的話也不能為人所信,這奏折的可信度就要大打折扣!」
趙瑀低頭暗暗掂掇了會兒,不得不說這也是個破解之法,因笑道:「只要能解老爺的困局,做什么都可以。反正在京中我也沒什么名聲可言,我不在意的。」
劉銘滿意地搓搓手,興奮得呼吸都有點急促,「殺人不必用刀,流言一樣可以殺人!再加上東翁請罪折子上已隱隱提到清流結黨的隱患,我就不信皇上無動於衷。事不宜遲,我馬上就走,京城和直隸地面上……哼,三教九流,誰不敢給我滄州袁家點兒面子?看著吧,不出三日,我非讓這消息傳到皇上耳朵里去!」
這人蹦起來說走就走,趙瑀忙喚住他,「先生,吃過晚飯再去?」
「不必,正好找他們喝酒,飯桌上才好談事。」劉銘頭也不回,揮揮手疾步如飛,身影頃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趙瑀嘆道:「劉先生盡心盡力為老爺出謀劃策,等老爺平安歸家,務必要好好謝謝人家才是。」
蔓兒噗嗤一笑,「他啊,他是怕老爺倒了,沒人敢用他做幕僚,那他這輩子也沒站在朝堂上指點江山的機會啦!」
想起劉銘的出身,趙瑀也是淺淺一笑,流露出不易察覺的輕松和寬慰,「好人好報,因果輪回,當初老爺好心救人,現在卻是因此救下了自己。」
「沒錯!」蔓兒快人快語,「那些黑了心肝害人的,早晚也會把自己害了去。」
瞬間,趙瑀想到了溫鈞竹。
李誡一心想的是如何辦好皇上交代的差事,溫鈞竹一心想的是如何出了胸中那口惡氣。
孰上孰下,一目了然。
虧她之前還認為溫鈞竹是個正人君子,自己的眼睛真是瞎了!
如果有機會,她一定要當面問問溫鈞竹——你何德何能,堪居御史之位?
孟夏五月的夜非常的深沉,沒有風,顯得有些悶熱,也沒有蟲鳴,顯得格外寂靜。月亮躲進厚厚的雲層中,不露一星半點的光芒。
溫家東南一處屋舍,沒有燃燈,溫鈞竹立在窗前,出神地望著黑黢黢的院子。
牆角的槐樹、滿牆的爬山虎,還有門前的薔薇花叢,都變得陰森幽暗,看上去張牙舞爪的,好像在蹲在黑暗中的怪獸,隨時都會張開血盆大口把他吞下去。
溫鈞竹狠狠打了個冷顫。
他手忙腳亂地燃起燭火,昏黃帶著暖意的燈焰亮起那一刻,他方覺心中的寒意減輕了。
溫鈞竹長長吁了口氣。
天色將暗的時候,魏士俊來找過他。
溫家和魏家世代交好,魏士俊和他也是自幼相熟的,他一度認為魏士俊是他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
然而這位朋友氣勢洶洶登門,劈頭蓋臉就譏諷他,「李誡被關進大理寺監牢,無令不可擅見,你可滿意了?」
他滿意?他一點兒也不滿意!溫鈞竹悄悄握緊拳頭,皇上到底是對這個昔日忠仆留有三分余地,換個人,早就徒刑三千里了。
他心平氣和向魏士俊解釋道:「李誡已然成了天下讀書人的公敵,如此有辱斯文絕不可行。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為了我等的尊嚴,必須要以儆效尤,令今後所有貪官污吏不敢輕視踐踏讀書人。魏兄,你也是書香世家出來的,應和我站到一處才是。」
魏士俊是什么說的?
溫鈞竹重重跌在椅子上,嘴角緊抿成一條線,額上的青筋都爆了出來。
他說:「魏某不屑與您為伍。」
他的目光是說不出的輕蔑。
不屑與自己為伍,卻要和一個奴仆為伍?
這對自己簡直是莫大的羞辱!
溫鈞竹記得自己當時快氣瘋了,竟不顧風度脫口而出,「不愧是小婦養的,天生的奴仆坯子!」
嘩啦——,溫鈞竹將桌上的茶壺茶盞瓷盤一股腦掃落,抱著頭趴桌子上,發出一聲似哭似笑的悲號。
魏士俊驚愕到扭曲的面孔深深印在他的腦海里。
望著這位昔日好友憤然離去的背影,溫鈞竹覺得過去的情誼就是場笑話。
沒錯,自從李誡出現,自己的一切都變成了笑話。
曾經以為互相愛慕的女子冷淡如路人,曾經以為的至交好友頃刻就決絕而去。
人情薄如紙。
溫鈞竹桀桀笑起來。
門開了,是溫首輔。
溫鈞竹站起來,垂手立在一旁。
溫首輔坐在他剛才坐的位置上,威嚴地向後一樣,輕輕哼了聲,清癯的臉上好似掛了層嚴霜,語氣淡淡的,卻帶著久居高位的壓迫感,「不錯,最起碼的規矩還懂。……不過一個女子就攪得你神魂顛倒,失了心智!」
「兒子並非為了她,是因為看不過李誡的所作所為,才參他的。」
溫首輔一擺手,「你那點小心思還想瞞過我?英雄難過美人關,我不為這個責怪你,只是你的手段太不嚴謹,李誡是簡在帝心的人,想要參倒他必須一擊即中!你的奏折看上去句句在理,其實經不起推敲,他扣押舉子歸根結底是因為掛名田。」
「再深究,就是私瞞田地,皇上在這件事上絕不可能讓步。」
溫鈞竹忍不住道:「可是皇上已經把他押入大理寺,這表明皇上准備發落他。」
「你動動腦子,大理寺寺丞是誰?」溫首輔喝道,「范文!也是潛邸舊人,和李誡私交甚好,有他在,能讓李誡在大牢里受罪?」
溫鈞竹面皮一僵,喃喃道:「難道這次扳不倒他了?可皇上不處置他,不是逼讀書人造反嗎?」
溫首輔嘆道:「我還沒摸准皇上的脾性,也不清楚皇上此舉何意。你辦事不牢靠,少不得你老父親替你打掃——庄王世子的奶兄,在濠州讓李誡抓了,世子本想求皇上赦免了他的罪,但是人不知怎么沒了。」
他身子猛地一傾,眼神綠幽幽地放光,「濠州縣丞姓鄭,論起來是我門生的同窗,我已經讓人去打聽了。」
溫鈞竹訝然道:「您是說這事和李誡有關系?」
「彼時他還是當地的縣令,不管有沒有關系,他都逃不開!」
「我懂了,到時候我狠狠參他一本,草菅人命,這次他絕對逃不掉。」
溫首輔默然盯了自己兒子半晌,嘆道:「真是讀書讀傻了,庄王世子那么好的刀不用,非要自己拼拳頭?附耳過來,聽爹給你說……」
他手比指劃,認真指點兒子,直到牆角自鳴鍾發出十二下響聲,才揉揉疲倦得發酸的眼睛,「就這樣,不要心急,以後爹爹慢慢教你。」
溫鈞竹起身送父親離開,猶豫了下問道:「若是……我還能娶她嗎?」
溫首輔啞然失笑,拍拍兒子的肩膀,「只要你能站在朝堂頂端,手握大權,娶誰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記住,只有權力,才能最穩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