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 醍醐灌頂(2 / 2)

行行 小羊毛 1814 字 2022-09-05

凌夫人便微微嘆氣。「你果然心內固執,我尚未言語,你便主意已定。」

「這倒不是固不固執,但血債血償,天經地義。」

「那么可否將時間推遲?」凌夫人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現在去不過送死,但十年二十年之後,也許便容易。」

「我——」君黎遲疑。「我未想過何時,但總在今年;十年二十年,那是決計等不到的。只要讓我知道他人在何處,我便會忍不住要去尋他麻煩。」

「但聽說你至今也沒能逼得凌厲一招還手。」凌夫人毫不客氣地道。「你憑什么去對付馬斯?」

「可我相信自己每日皆有所進。」君黎堅持道。「馬斯仗恃的不過是鬼魅般身形步法,還有瞬時手上巨力——但我只要眼力足夠,苦練步法,閃避他那手上絕招,等待他的破綻——殺他並非完全不可能!」

凌夫人冷笑。「我聽說你眼力確好,身法也有小成,但高手對敵,僅靠這些卻不行。」

「為什么不行?」

「你始終跟隨他人步法,受他人牽制,便是立於無勝之地;你等待別人露出破綻,根本更是將自己置於被動之局。就憑你這點膚淺之解,莫說馬斯,便普通好手,你也難敵。」

「夫人說我是膚淺之解,那何謂不膚淺,還請夫人明示。」

凌夫人輕輕哼了一聲,道:「你可知交手時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掌握戰局,我們稱之為『懾場』。你與人自第一式交手開始,爭的就是這懾住戰局的地位。一旦懾了場,對手再要取勝,除非他確有千古奇招,否則根本沒有可能。我聽凌厲說來,便是在他只管閃避,任由你攻之時,你也全無懾場之心。戰局輕易落入他掌握,只要他有心不露出破綻,你要逼他還手,便是再過百招千招,都沒這個機會。他說不限你多少招,根本是因為你百招之內沒逼得他還手,往後更無可能!」

君黎聽得呆立,過一晌,方道:「但我原與凌大俠武功相去甚遠,爭不到懾場之機不奇怪吧。」

「要真的掌握戰局自然不容易,但是至少也要爭一爭,不要讓對手輕易地得到機會——你面對凌厲的時候,心里應該只想著眼前這一招要如何行動,只想著下一式要怎樣才能欺到他,卻想來從沒仔細想過整個戰局的優劣吧?如果你將每一戰局的取勝都僅看作招式相爭,看作尋找破綻,那只能說你還太天真了。不知你可看過旁人比武,有時可以翻翻滾滾上千招不分勝負,但忽然一招毫厘之差,便急轉直下,敗如山倒,再難扳回贏面——這便是因為之前上千招,只是兩個人始終在爭那懾場之機,而忽然一人占住此利,勝負便分。」

「但……凌大俠從來沒有教過我那些……我……」

「想來是他覺得還沒到時候,我倒越俎代庖了。」凌夫人笑笑。「有些人天生便氣勢懾人,倒是一教就會;可是道長看來……恕我直言,在氣勢凌人上,應該並沒什么特別之處,所以他應該是想你再多習一段時日,才開始與你說。」

她停了一下,又道,「不過既然我已說了,那么倒干脆與你說個明白吧——你與凌厲交手一直是下風,沒時間去考慮什么掌握戰局,也屬正常;但反過來——便算是你跟五五交手,占了上風時,你又如何?若你仍然覺得很累,便證明你的上風僅僅是招式上的上風罷了,在局面上,卻仍然與他處於相同地位,並不比他一個小孩子高明。三五式便能取勝的事情,也許你要三五十式。」

君黎咬唇,心里知道凌夫人說得不錯。這是不是足以證明,凌厲在閃避自己劍招時,根本還輕松得很?自己閃避他時,明明動作完全一樣,也不比他更快或更慢,卻總是事倍功半,卻原來這其中的差距,是在於這個「場」究竟歸了誰。他有道家淵源,對這陣勢相克之說最有所感,凌夫人所言不啻於醍醐灌頂,但灌頂之下,他只如身入冰窖。

原來與馬斯所差,根本不止是身形、招式、力氣這樣表面上的事情而已!

凌夫人又道:「懾場之事往大里說,原與人本身氣場有關,有的人甚至不必動手,一吹胡子一瞪眼,旁人就敗了。這個,你性格溫和,反比不上那些個趾高氣揚之輩——不過也有神氣內斂的高手,什么都不做便是靜著,也無人敢近,比那些張揚之氣又不知高明過多少。但這絕非短時可成,所以我才讓你將報仇之計推後。」

君黎便沉默了半晌,道:「我明白。凌夫人說的一切,我都明白。但——我不願推後。無論用什么方法,我都要在凌大俠這次離開之前,達到他要求我的進境,讓他將馬斯的所在告訴我。夫人說我性格溫和——承您贊譽,但我恐怕也沒有溫和到等過十年的地步。莫說十年,便是一年,便是半年,便是現在在這里苦練,我已經覺得是放過他太久了,還不曉得這一段時光,他又要多殺多少人!」

凌夫人還欲說什么,張口,卻又緘口,似乎已經知道不可能改變他的心意。只見君黎深深一禮,道:「多謝夫人今日指教,君黎茅塞頓開,獲益匪淺。」她只好又微微嘆氣,隨即轉身道:「你還打算偷聽多久?還不出來!」便看見五五自樹後探了頭,委屈道:「我餓得很了,娘卻只顧跟人說話。原來你今天來卻不是為了接我的——爹不管我,現在娘也不管我了,都只對外人好啊。」

凌夫人哼了一聲道:「好的不學,撒嬌耍賴倒是學了不少。」

她雖然說著,卻也知道該回去了,便向君黎看了眼,語氣里帶了些無可奈何,道:「道長心意已決,我也便不多勸。不過凌厲留在臨安的日子,應該也只剩一個月了,希望你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君黎低頭不動,凌夫人領著五五,已飄然遠去。

這一日凌厲沒有來。這一日下午,君黎也沒有運一次劍。他在想。他在想自己到底要怎樣,才能夠在這一個月里,讓凌厲說出馬斯的所在。原本以為離他的要求已經越來越近,但今日聽凌夫人一番言語,卻忽然又覺得遙遠得完全沒可能觸摸。也許凌厲根本就是因為不想讓自己做得到,才完全不跟自己說這一切吧?

到了晚上,他才勉強舉起劍,在這夜幕之中,在這為厲厲寒風刮去了顏色的星光之下,舉劍揮舞。他像是想發泄無盡的情緒,將劍舞得肆意而又漫無章法。而到了半夜,他忽然像是絕望,竟就這樣張開雙臂,在這無人的林間,在被劍風激得片片飛舞的枯葉間,仰天長嘯。

又有誰能夠聽見這樣的嘯喊?天地雖闊,他卻依然只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