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八 七方與鳴(2 / 2)

行行 小羊毛 1780 字 2022-09-17

直到沈鳳鳴撥響琴弦之前,秋葵仍對他較量之意心存疑慮,可今日這個寬袖攜琴的他,竟好像真的有幾分像是識音之人——那是她以往從未想過的。她不敢掉以輕心,勻息之間,一霎不霎地只注視著他,到他落座、放琴下來,她才將目光移至他臉上。

沈鳳鳴對她一笑:「湘夫人,難得到此湘水之上,莫若——還是請你自《湘君》為始,如何?」

秋葵冷諷道:「何敢與教主爭先——自是教主先請!」

沈鳳鳴知道多爭無益,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伸手撥弦。

那弦響了。琴音令秋葵心頭微微一拎,放於琴上的手也待動,可一遲疑,卻又一停。

——琴音純粹,尚無注入魔音。

那本是她的琴,她原未想過那琴還會在旁人手中發出聲響,尤其是一個——她極為厭惡的人。可若單以琴音論,面前這個人,似乎還不算辱沒了「七方」。她甚至有些驚訝。——這似乎正是《湘君》的調子。這一曲,他也會嗎?

再多聽幾節,曲調卻又與《湘君》頗多不同。曲是古風,與《湘君》擊節停頓都很相似,可偏在那些最為要緊之處,又與之背道而馳。她按捺不住,起手欲待撥琴糾正於他,可伸指及弦,又覺得那些背道而馳之處,似乎也恰到好處,並不損了這曲的完整——反像是這同一曲的另一面。

她竟聽得愣怔。

沈鳳鳴將弦撥得很輕,輕到琴音有些絮絮,繁瑣卻也不失平穩。唯一在這意境之中不合時宜的大概只有左手撥弄間偶爾的瑕疵——那是被左掌的包扎擦出的雜音。不覺十數節已逝,沈鳳鳴才瞥了她一眼。「你還不動手?」

秋葵像是醒悟過來,忙振袖撫弦。這是闕與闕之間的微停,在這樣的節間趁虛而進,最易不過。沈鳳鳴留給她的就是這樣一個機會。弦動,琤琤數聲,她的琴音輕易介入。

可——恰恰是因為這樣絕妙的節斷,她這個識音之人,斷不肯就此對沈鳳鳴之音加以破壞的。顛覆這一段她本心儀的古曲嗎?她不願。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順著他留好的那些空隙,這樣一路彈奏下去。

不知不覺淌出指尖的——只有那一曲《湘君》。

是的,好像——好像只有《湘君》,才能與他那一首曲子天衣無縫地相應。秋葵知道沈鳳鳴本意便在於此,她不得已卻也不想這樣以琴聲與他相和,一口貝齒輕輕一咬,弦一顫,搶先將魔音浮入其中。

遠處的君黎聽得,眉間微微一動。——他終究是要迫她先出手。

沈鳳鳴似乎並無所覺般,琴音里一絲一毫回應也無,仍是絮絮瑣瑣,和緩而行。二十五弦雖廣,琴音卻還不如十四弦的高亢,秋葵的琴音一起,他的就被蓋過,反像是成了陪襯。

斷斷續續試探的魔音,在目下多是內功精深之人的耳中,好像也並不能消磨雙琴合奏的嬋媛意境。君黎與單疾泉對視了一眼,又去看蘇扶風——只有在看到蘇扶風的時候,兩人才覺出了一絲緊張。

那是因為——蘇扶風的眉頭少有地擰緊著,雙目注視中心的二人,像是從這心曠神怡的琴曲之中,望見了狂風暴雨的前奏。

卻忽聽琴音一變,像是自轉調上有了層層回聲——那是秋葵將轉音借十四弦相疊,渲染開來,一時間蘊含其中的魔音也隨之變深了幾分,在眾人耳道里迂回著,開始擊打著頭鼓。些微不舒適的感覺隱約隨至。

可這不舒適也沒來得及蔓延,忽又受力消弭。沈鳳鳴的琴聲也變得嗡嗡有聲,雖有回聲卻低沉好多。

——他終於也出手了,可動用的魔音,卻不過將秋葵的消解。

那兩人便就這樣此起彼消地將《湘君》奏至了後半闕。秋葵雖還未出全力,可也從未想過會有人能這么精准地將魔音之效消解而去。沈鳳鳴像是對她琴音的每分每毫都料到了,甚至那首曲子——都像是為消解《湘君》而存在。

她不自覺抬頭看他——唯獨這次,她目光里的驚異多過了厭惡。如果一切都是真的——如果面前這個人真的是雲夢教的傳人,為什么之前那么多次相遇,他都會為自己琴音所退?

日色漸移,灼目的光亮漸漸升到高處,直射於沈鳳鳴臉上。他奏琴的樣子讓秋葵說不出是什么感覺——她不知道自己若是先認識了這樣一個他而不是在彼時先為他那般輕辱,對他的態度,會否有些不同。

沈鳳鳴聽出她略有分心,琴音有些游離,抬目也看了她一眼。四目相對,他如往日一樣,對她報以微微一笑。這在秋葵看來輕薄的表情令她一咬唇,像是明白如今這樣相諧的奏琴也不過是假象。那一絲心中的搖晃還是落到了實處,她表情一獰,忽而以手將弦重重一按。

行雲流水般的曲子忽然整個消失,沈鳳鳴也是一錯弦。《湘君》既止,他琴音稍有轉變,又漸漸凌駕於山水之上。

「湘夫人,怎么了?」他的口氣,像是兩人真的不過是在和琴。

秋葵不答,素手忽重重在弦上掃拂數下。琴身回響,發出振振之聲,高亢的音色與全然不循常態之節奏將適才悱惻之意一霎時就毀壞殆盡。

她沒有說話。她不需要說話,沈鳳鳴已經知道,她必不會願意與自己一直相安無事地相和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