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〇 淺夜深寒(四)(2 / 2)

行行 小羊毛 1622 字 2022-09-17

「這么說是沒錯。可你別忘了,這是當初蠱主在近旁都沒法催動的蠱蟲,休眠了四十年——四十年是多久啊,你能想象?除了關默一直不能說話之外,甚至沒有什么能證明蟲子還活著。自嬰孩幼童到今日,它便早與臟腑生為一體了也未可知,換作是你,你敢輕動么?」

秋葵聽得咽喉發涼,咬唇不說話。

「代語說,曾看到他將手伸到嘴里。若我猜得不錯——就算蠱主死了,他的蠱力也遠不足以將這條卡死的蠱蟲催動出來——唯一的辦法,就是用手硬生生將之強拔出來。蠱蟲若是活著,一旦得以活動便會生出劇毒;要是死了,這四十多年的共存更等同於拉扯出自己的血肉。如果——一個人不是想好了答案,不是決意了與過去一刀兩斷,不是有了置之死地之悟,他絕不可能做得出來。」

秋葵面色蒼然,放在桌沿的手竟爾微顫難止。

「想來——總還是先前那一番話激得他下此決心。」沈鳳鳴嘆了口氣,「『蠱人』——當真匪夷所思。我以為關盛要殺他,已是叫他難以接受之極限了。現在看來,我低估了他——他是真的都早知曉,卻甘願裝作不知。」

「當然匪夷所思。明知那些人如何待他,他偏要那么多年還定幫著他們——早點下決心離開不好么?」

「他看過那日志。說不准——他真是關非故的親生兒子。」

「若是親生的,那豈不是——豈不是更可怕!」秋葵道,「到底是要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心,才能做出那樣的事情來,若是我,這樣的父親我寧願不要!」

沈鳳鳴反笑起來:「是啊——與他一比,我好像一點都說不上個『慘』字了。」

秋葵微微一怔,少頃,才道:「所謂『悲慘』,原也不能用來比較,有時只是——各有各的不同。」一頓,「你……你那時……都沒說完。」

「說什么?」

「說你小時候——說你爹。」

「你要聽?」

「……你說過,要……都與我說的。」

「我爹——也沒什么好說,我對他印象極淡了,本來也沒見了幾面,說過些什么話也是不記得,就如同沒有似。」

「那為什么……」秋葵道,「我聽人說,那時你毒發垂危,口中卻說著,想回洛陽?」

「是么?我說過?」沈鳳鳴反有點詫異,轉念一忖,「那必也不是因了他——洛陽,又不是只有他沈雍值人懷念。」

「不管怎么說……你總是掛念家里吧?」秋葵道,「你……從來沒回去過么?」

「那你看——什么時候,你陪我回去一趟?」沈鳳鳴笑。

他隨即喟嘆。「其實——那邊早沒有人了。中原世家盡數沒落,我前幾年打聽過,沈家老小早也南下了。當年那一大家子,如今也不知是聚是散,飄零在哪。若是帶你去洛陽,大概只能看看祖宅,讓你瞧瞧我小時候跟著我娘住過的那兩進院子。」

「你……是因為你娘過世,才離開沈家的嗎?」

沈鳳鳴瞧了她一眼。「不是。我爹死了之後,我們就走了。」見她一臉皆是不明,便又道:「你知道吧?當年黑竹刺殺洛陽四大當家的事情。」

秋葵吃了一驚,「黑……黑竹?刺殺……你爹?」

「哦,我忘了。你們泠音的人,兩耳不聞江湖事,全用在『聆音』上了。」沈鳳鳴笑,「——在當年可算轟動武林。我起初不知發生何事,只覺庄子里不太對勁,我母親不想我胡亂猜疑,將我爹被刺之事與我實說了。她心里當然難過,但我聽了——只感震驚,其實難過不起來。對我來說有何差別?甚至對我母親來說——也只是從思念一個活著的人,換成了思念一個已死的人。——有何差別?至多,我只自己在心里想著,我是他兒子,理應——悲痛、憤怒。但我總懷疑,若是我死了,他可會悲痛、憤怒么?」

「自然會的——天底下的父親,哪有不……」

「天底下的父親,也有如關非故那般的,不是么?我自不是說——我那個父親就定是這般,只不過我那么多年甚至都沒有機會弄明白他是哪般——是如關非故待關默,還是——如朱雀待你,如單疾泉待單無意,如夏錚待君黎?直到——他既已死,我和我母親很快被趕至庄中最冷廢荒蕪的院舍,那些平日里勉強維持的表面和氣也再不復有,我才有那么一些感覺,覺得——那個父親並非不重要。大概此事才是他的死對我全部的、最切膚之痛——再沒有一個人,能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為我們母子說話了。」

秋葵沒有說話。

「我母親本不是受束閣中的尋常婦人,留在沈家隱忍求全,全為對我爹這一腔情意。既然沈家已無那個人,她當然再無理由寄人籬下,受人冷目。她走的時候——只帶了我,只帶了她的琴,甚至沒帶一件金銀細軟。她不想落人口實,卻不知道惡意之人如何能放過了她——不論她怎么做,總還是會有人說,『剛沒了夫君就思外走』、『來歷不明之輩就是留不住』。我那時——絲毫不會武,便恨怎竟不能替她痛打那些人,出這一口氣。我母親倒是不在乎,與我說,將來大了,還不知要遇到多少人說不是,若都去一一在意,哪里在意得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