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四 江下繁花(三)(2 / 2)

行行 小羊毛 1670 字 2022-09-17

但這依然是個令沈鳳鳴厭惡的、沒有光影的陰天。

眾人不免交頭接耳,猜測那尚未露面之客究竟是何人。花樓上此時隱約露出了三四個人影,有眼尖的便先指點起來:「那樓上的多半便是盟主曲重生?」樓里似乎聞得,有一人走到廊上,笑向下道:「盟主已在此恭候多時,諸位稍安,今日尚有幾位貴客未到,若是各位覺得無聊,鄙人梁十二,忝居東水盟『左袖』,這便來唱一曲,權當為各路英雄解個悶兒。」

眾人原待出聲噓他,卻一聽他自稱東水盟「左袖」,雖不知所謂「左袖」是個什么名堂,但料想總是個排得上號的——說不定便似別人家的「左使」。若是一盟之「左使」像個歌伶戲子似的來給人唱曲助興——無論如何,在場總該覺得有面子了。甚或如此一來,過去數日東水盟那許多陰謀——那些籠罩建康的陰冷殺機——都好像輕輕易易地被一樓小丑抹去了似,那許多本該有的畏怯仰怕在一瞬間仿佛都要化為居高臨下的鄙夷來補償。

大多數人自不會單純如此,心思深沉者,卻愈發多了層戒備。此時又有一人也自二樓廊上現身,「在下戴廿五,與十二兄一同為今日之會助興。」

「梁十二」、「戴廿五」。若說聽到前者沈鳳鳴還只是略有懷疑,那么聽到後者,他便有七八分的把握,這兩個人當與「食月」有關,所謂十二、廿五——大概與「三十」是差不多的稱呼,畢竟一個人沒有大名,單稱呼排行常見的很,可就算排行家中十二還說得過去,要排行廿五——平頭百姓,能有廿五個兄姊可稱匪夷所思。

不知三十今日在何處。他心中想著,便見梁十二與戴廿五對面站定,兩人都穿著寬大的外袍,細看那襟袖,當真有幾分戲子模樣。他心下暗道這東水盟主也不知有什么癖好——或是當真好前朝「伶人」那一口,非但自己平日戴個伶人面具,手下人也不是面具墨彩便是戲服妝扮。正想間那二人已甩袖對白,一面咿呀唱起,一面手中各執起一支墨筆,竟就你一筆我一畫地在彼此素衣上、素面上著下水彩來。

少頃,兩人「妝容」已畢,臉上誇張的黑墨與適才行走遇到的那些塗面伶人殊無二致。群雄大多少見得這般場景,看得哄然大笑。自然亦有依舊惕警的——因不難看出,兩人這寬大外袍之下,內里皆是一身勁裝,已顯了好手模樣;愈是如此,便愈顯出這東水盟主幾分詭異來。

便當此時,有人高喊了聲:「田大人到!」梁十二、戴廿五動作同時一頓,客客氣氣地向下作了個恭迎之態。夏琛面上一聳,陡然轉頭去看——那個離他並不算遠、至少還在視線之內的中央座席終於被讓開一條道,讓進一個再熟悉不過身形來。

——他的親兄長田琝。

田琝雖然早已習慣了自己的新身份與新稱謂,夏琛卻還是第一次在這位昔日長兄改姓之後與他相見。他有點激動地想起身,不過身邊的萬夕陽同夏欽都適時示意他沉住氣,他只能咬咬唇,沒有動。

原來——那座席是預留給「太子」的人。江下群雄雖非都認得「田大人」何許人也,但自臨安來的大都知曉這位昔日飛揚跋橫的夏大公子與父反目繼而投效太子的故事。除開此節,「大人」二字是何意義,縱然沒讀過書也多聽得懂——也即是說——這場江南武林大會,其實也不過是廟堂之爭在江湖的某種延展與附庸。

沈鳳鳴也看了田琝幾眼——太子一直在尋擴江湖勢力,這大會有軍巡撐腰維護想必亦與此有關,在這里見到太子的人不算意外,就如去歲在天都峰金牌之爭見到寧大人一樣。只是——沒料來的是他。這一來——對夏琛也不知是福是禍,畢竟田琝對夏琛敵意想來依舊甚深,那個他所失去的夏家庄,終究是繞不過去的心頭之痛吧;可青龍教今日亦與太子有所交,或許借這份太子「盟友」的光,反而更能護住夏琛?

目光卻也絕沒有錯過田琝身後更有二人——於沈鳳鳴而言,那兩個人交道更是不淺,只因一個是在當初夏錚南下路上針鋒相對、過節甚深的「青雲手」葛川,另一個卻是一兩個時辰之前剛剛打過照面的宋然。

「三試魁首」此刻換了身愈發體面的襕衫,與這武氣甚濃的場合格格不入,但他偏生走得施施然又穩當當,仿佛那一身書生意氣就壓得住這一徑江湖豪雄。他說他有辦法來,他還當真來了,而且走的是最引人注目的路子,坐的是最引人注目的位置——沈鳳鳴不得不承認,宋然的確是那種最不必擔心的人——不必擔心有任何事他應承了卻做不到。回想起來,這短短三兩月,他在內城早就與田琝、太子這一線牽得緊密,提到「紹興六士」中的這位後起之秀,京城里怕都已知道,此人已被太子收為「心腹」。也便是他暫時還無品級在身,故此官面上比田琝遜下幾分,同葛川一樣,權作了這位田大人的隨從。有這一文一武隨行,田琝來此的膽色似乎都已壯上好幾倍。

「田大人來了。」樓上戴廿五隨著適才曲里的調唱個喏。樓下驟然發出一聲鑼響,隨著梁十二高喊了聲「有請盟主」,一個高大的身形從二人之間慢慢浮現。

田琝三人落座。在二樓現出身形的曲重生依舊戴著僅黑白二色的面具,但面具上的表情比先前沈鳳鳴見過的那副似乎多了一絲笑意——他視作,這是對在座群雄終究保留的那么一點忌憚。可若看得久了,這般一成不變的笑意卻比那一絲表情都無的冷面更冷,只因——你總錯覺自己看見的是某個人的表情,但這虛面之下的真實,距離這絲笑,或許比距面無表情又更遠了十倍。

二樓還不是花樓的最高處,只不過是讓眾人都能看得見——但曲重生憑欄之下,只現了上半身,加之這只面具,讓眾人即便好奇亦一時很難記住此人諸種特點,即使將來再相遇,只怕也難以認出。可沈鳳鳴還是嗅出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來。他是見過曲重生的——在那間臨水屋閣的暗影里。可今日的熟悉與那一個曲重生不同——他總覺得此刻這絲熟悉更源於——源於另一個狹窄如廊的昏暗對話。他瞪視那個面具,仿佛想看出些什么來,然而面具當然沒有回應他。面具下的人清了清嗓子,開始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