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八二 假作真時(六)(1 / 2)

行行 小羊毛 2114 字 9个月前

還是晚了。只那么一剎,夏琰身周的黑夜好似突然深去了百倍,如變作一個足以吞噬一切的巨洞重壓向每一個人的心胸,迫得正在相峙的青龍教眾同夏錚親衛都覺一陣毛發倒豎,動作盡數不自覺緩了下來。衛楓或許是出於好心——眼見沉鳳鳴酒醉之下用不出力,待要替他試上一試攔下那個人;也或許還有些別的沖動——與一個笑起來很好看的姑娘有點關系。他本來還不至於敢以身試險——那畢竟是連拓跋孤都招架不得的人物——可眼前這個夏琰看上去與傳說中實在不同,讓他一時竟忘了那些傳說都說了什么。

他畢竟不夠了解夏琰。夏琰始終那么澹然不見殺氣只不過因為他面對的是沉鳳鳴和秋葵,此時忽被衛楓這樣一個陌生少年帶著盛氣莽撞欺近,一霎時之殺機滿溢,恐怕衛楓這輩子遇過的所有驚心動魄加起來,都沒有這一瞬心季的十中之一。

他只覺神識里「嗡」的一聲,渾身從頭皮到腳跟如被冷風吹穿般瞬時麻透,四肢僵冷,眼前俱黑,未明所以便從屋頂滾落下來。慢了半分的衛槙原待要飛身追上去以備有失,身法起時卻恰恰將落下的衛楓接了個滿懷,兩個一起墜於地面。衛梔亦慌忙過來,只見衛楓雙目緊閉,牙關緊咬,一時竟無法動彈。

萬幸,只是無法動彈。可所有人都看到,此際的夏琰轉回身來,面色卻全然變了。不是什么冷澹的遠星——他現在像是很近,近到,深冷的光芒足以逼入每個人的眼睛,逼入每一顆心。

不起眼處,幾個不知何人派來、原待伺機做些什么的心懷鬼胎者,幾乎差一點便要趁亂拔地而起,此時不得不各自帶著一身冷汗,重新隱於了屬於自己的昏暗里,甚至不敢向夏琰多看一眼。夏琰的目光好像沒有動,又好像動了,不知掃過了誰,也不知說與誰聽。「我不下去,是因為今天鳳鳴秋葵大喜,不想同你們動手。」他冷冷地道,「誰也別太過分了。」

「但我二哥又沒想對你……」衛梔不服,上前兩步要說話,衛槙眼疾手快忙一把將她拉了回去。夏琰向她看了一眼。這兄妹三個他都不認識,但他們同夏琛坐在一桌,可能是他的朋友。他便沒多理會,轉身離去。

巷道里僵持的兩撥人早已停手了。單一衡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想要留住他,卻深知憑自己絕無可能。不過片刻工夫,夏琰已越過了兩重屋頂,眾人只能目送他去往第三重,然後,便該消失在這寂夜里。靜謐再次降臨,但與前次不同,這次的或許只有沮喪與無助。也許——在此之前的他們太過執著於——夏琰到底會不會依約回來,卻還是忘記了——即使他回來,他們又能怎樣?

喜堂的燈火在腳下背後漸遠,夏琰望著前方——那里是南城街市已經澹去的微光,天黑了,除了少數商號,大部分店鋪都已准備好了匿入黑夜,他也一樣。他克制著自己的心思在此時不要太快去往太遠——面前這座他離開已久的城,那些他還沒解決的事——所有的他躲不開的,都終於要在這樣一個時候——

「君黎哥!」他在想到一半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這樣叫他,像一個久遠而重復的夢境突然再臨,但又遠比夢境中更真實和嘶啞。他幾乎沒來得及反應就站住了,站住之後,才意識到——他還沒離開那些人的視線。他回過身,在那面的燈火通明中望見刺刺站在紛亂人群里,好像那一次,她在青龍谷口的眾目睽睽下不顧一切地叫住他,問他,還會不會回來。此時的她面容蒼白,再羊作不住鎮靜,在比上一次更眾目睽睽的地方,用更大的勇氣和更多的孤注一擲,問出一個遠比上次更絕望和出乎意料的問題,「你真的……不要我了嗎?」

她從夏琰剛剛出現時,就一直在人群中,默默注視著他。他看起來熟悉又陌生。可無論他變了多少——他真實的存在依舊讓她止不住顫栗,仿佛這樣的顫栗才能讓她確信,這不是夢。她不相信他忘記了她,也不相信他沒看到她。有那么一次,他的目光從她身邊喊得那么大聲的單一衡身上掠過,她覺得他好像幾乎要與她對視了,可它們又那么輕地移走了。

她想過那么許多他回來之後該說的言語,其中沒有一種要這么自低地嗚咽著問出這樣的問題。她以為即使他們真的沒有了可能,只要能說清楚那天和那天之前發生的一切,彼此了斷就好。可在他已經第三次轉身離開的此刻再沒有第二種情緒能占據她的心——害怕失去他的恐懼在此時越過了一切,她相信,她再也沒有下一次機會了。

而現在,他終於回身看向了她。至少他們終於在這么久以後,再度對望了這一眼。她還記得上一次是他求她不要走,而她沒有回頭。即使予她此生的全部自尊,她在這一霎時也無法止住淚水奪眶。

他也許不會回答她吧。可她問出口了,什么樣的結局,都好過沒有結局。

每一個人——認識或不認識刺刺,關心或不關心他們之間的將來——此時都忍不住抽了口氣,屏住了呼吸,想要知道一個小姑娘拼盡力氣問出的這個問題,在今日的夏琰面前會得到什么答桉。月光那么遠,他也那么遠,沒有人能看清他現在臉上是什么表情。唯一能看見的是他在那里站了有一會兒,然後——手才動了一動——好像是向她伸出手去,可再仔細看,那卻更像是個掠奪般的姿勢,如那時候無數次掠奪過顧如飛手中長劍的動作一樣。

「『流雲』!」依舊坐在最偏角的凌厲低低呼出一聲,青龍教中也幾乎都認出了這個挑釁已極的動作。可——即使是凌厲也無法想象,內功再是臻至極境,這么遠的距離,「流雲」真的還可能牽動一個人么?刺刺卻竟真的在此時離地向他飛去——分不清——究竟是他以內息攫住了她,還是她在他微動的剎那忍不住飛身向他躍去。她是不是瘋了,才會錯以為——那個人到了今日,還會對她伸手相邀?

「姐姐別去,危險!」單一衡大驚失色地要去拉刺刺,著忙中卻拉了個空。他在丟了半拍的心跳里絕望地看見她像乘著風,在他追趕不及的眨眼之間,已落入夏琰的掌握。

風在此時再度吹開夏琰未束的發,將他的面容展露在眾人的目光之上。沒有什么彷徨或是感念,他的臉孔上看起來只有一點漫不經心的譏誚。

「你放開我姐!」單一衡此時已顧不上害怕了,飛身一躍上了屋頂。刺刺若是像衛楓一樣被夏琰以護身之息擊退或許反倒更好,可是現在——沒有人再能從他手中奪回一個人。就連向琉昱也縱身而上,忙不迭抬手:「別傷害刺刺,有話好說!」

夏琰沒有話要說。他就著刺刺入手的方向將她負到肩上,她那么輕,比那時候還輕,好像一只投錯了樹林的小燕子,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他在心里定了一個主意,沒有看任何人,轉頭輕起輕落,瞬息已遠。向琉昱等忙極力追趕,依稀間總遙遙看見他還在屋頂躍行,可是——那面燈火愈見珊,很快人影已小,如將消失。

夜風吹在刺刺身上,發漸凌亂。夏琰起落間,她眼前光影交錯,恍忽以為,他們還在臨安城郊外那條陡峭不平的無名山道,初表心跡的他為了快些等到她一句回答,抱起了她往山頂飛奔。她在那一刻鍾的山路里志得意滿,覺得自此已經擁有了她的君黎哥的一生。那些虛晃的竹影,那些拂面的落葉,驚起的蟲鳥,滿目的青霧——都是她那么快樂的見證啊。

而現在,和那天一樣,她看見身周的一切都向前倏然退去。可這是要去哪里——她並不知曉。他抱著她疾奔於這城里起伏明滅的高處,見證這一刻的是這同樣的風,這同樣迷離的光影。往昔在她眼前一一投射,可怎么就已——就已不是那時了?怎么就這么輕易地一眨眼,就再也不是那時了?

「我後來去找過你……」她斷斷續續地,詞不達意地向他解釋,沒有一句是事先准備了許多次的語言,「我真的找過,我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可是,找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