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八五 山重水復(1 / 2)

行行 小羊毛 2103 字 9个月前

夏琰亦略微沉默,才道:「原本不曉得。最近趕路回來……才曉得的。」

「谷里都說是你殺的他。」

「沒有。我那天還曾奇怪,怎么一直不見他人。現在想來,許山和向琉昱,都說過差不多的意思。還有……」

他忽然抬了抬頭,沒法往下說出,還有我姐姐顧笑夢。他依舊記得她最後忽然笑著說出的那幾句當時沒有聽明白的話。她說,「我就知道不是你」,她說,「你這么心軟,怎么會殺他呢」——也許在她心里,在她死去之前的那一段時日里,始終無法放下也最為痛苦的便是在他與單疾泉之間的兩難,所以這一剎那才能這么釋懷於——終於不是他。

可他無法釋懷。他在離去的數月里無數次試著想明白發生之事,可那一日的苦痛太甚,他始終無法繼續,沉暗的始終沉暗在心之深處,甚至愈發糾成了一團解不開的深黑的結。

刺刺沒有顧得上思索他未說出口的部分。她只聽見他說,「沒有」。即使她早就相信不是他,親耳聽他這般說出來,還是令她心里輕了一輕,仿佛,緊緊纏住令得她無法呼吸的那些繩索,又松去了一些。

「你若是在朱雀山庄才待了十天,」她轉而問他,「那剩下那些日子又去哪里了?」

夏琰回過神來,才道:「我下了雪山,茫茫無計了幾天,還是只能往中原回來,途中路過一處道觀,突然想起一個很久以前的心願——我一直想知道我最早受籙出家的道觀是哪一座。那會兒,心中實不知要做什么,想不如尋訪起來。便每至一處,都去當地道觀里打問。」

「找到了嗎?」刺刺不免緊張起來,「天下道觀大大小小這么多,這事應該不易。」

「我也以為這事不易,要花很久,說不定要尋訪個幾年。可誰知道,也就只花了一個月。」

刺刺輕輕驚呼了一聲,「你找到了!」

「我心里有個猜測,當年我年紀太小,我師父逢雲道長應該不會特意從臨安將我帶去太遠的地方登籙,總在江南一帶的可能大些,所以就想著要從這附近開始找起。從雪山回來那沿途,我先只是順便問問,沒有遍訪,直到回進了江南地界才開始仔細些的。恰好江南東路道觀香火極旺,你還記得那龍虎山么?就是當初我們遇上宋客那附近,他那時好像還將我認作了是附近觀里的道士——就在那山下方圓百余里,道觀竟能有三十余個,算得上是鼎盛之地。我一個個地去找,問了大半個月,並無結果,但是聽人說,再往東北走出百里,另有個鎮子,過了鎮子不遠有座山,叫作靈山,不比龍虎山低矮,那里頭還藏著六七間小觀。我想起那些年師父為不叫我知道自己身世,向來有個習慣,凡與我有關的地方,他便不帶我走,龍虎山我是去過的,但靈山便沒去過了,我心里就預感,或應與此有關。便往那邊去訪,果然就在那了。那地方叫真隱觀,當年師父應該也是選過罷,是那山里頭最偏的一間,人也最少,但是記錄很是仔細,有我的俗家本名夏玢,錄籍的年月日時,還有他給我選的道號君黎。我既然尋到了,便留下來,在真隱觀里修行了一段時日。」

「你……」刺刺低聲道,「你果真……是回去做道士了。」

「那也不是。恰恰相反,觀主聽我說去年已然回俗,給我加了一筆,算我脫籍離觀了,若定要算,只能算借住參修。」夏琰道,「也是我當時心緒大為震動,一是為竟真訪到了來處高興,二卻是又極失落——好不容易尋到一件事來做,突然卻又失去了目標,接下來更不知還能怎樣了,便只能央告了留下來,想著——在這清苦之地借身體之勞再理理心中頭緒。對了,我還遇到過那位淳和子道長,他竟也是在真隱觀受的籙……」

「可如果……如果不是沉大哥和秋姐姐要成親,你是不是……真就一直在觀里住下去了?」

夏琰沒有便答。無論他在這些日子走得多遠,或是,陷得多深,他卻也從未想過要永不回來。他只是……希望找到一個能說服自己的方式來面對那個打了死結的過往,卻一直沒能找到。

「也不是吧,」他笑笑回答,「我本來……也差不多准備回來了。」

「真的嗎……」刺刺雖然並不全信,還是聽得心中一軟,側過身來,想要回抱住他,黑暗中手肘忽觸到他腹上有道凹凸不平的新痕,她愣了一愣,將手摸去。

夏琰胸腹上有兩處舊傷,她一直知道。一處是他嬰孩時重病,被他以前的師父逢雲道長裂碗劃破了肚腹,放出黑血才活了命,那疤痕一直留到長大,雖然很澹卻還是能找見;還有一處是他在梅州城外為了護她被謝峰德的勁弩穿透胸肋幾乎喪命,留痕自然醒目,即使傷勢已愈,每見也依舊令她心痛難當。現在,她突然摸到了第三處。那是金絲鋸齒在他腹上撕開的長長裂口,她聽說過,也擔憂過,卻只有此際忽然親手觸到,才驚心於——它竟可怖至斯。

她微微發抖,想起什么來,伸手向上摸到他的肩。果然,適才那番廝磨中摸到過的他肩胛上的堅硬——是源於箭傷後骨皮的微微突起。她再摸向另一肩,摸向他背後——那里也有,沒有那么硬,但確真無疑,是大塊皮肉開綻後結痂又脫落留下的凹陷。她忍不住還想摸得仔細些——但被夏琰攔住了。「還好,沒什么了。」他大概也猜得到她要說什么。「你不碰,我早都覺不到了。」

刺刺忍了淚,半晌不語。那些淺小些的傷應該都已痊愈了,連同以前她為他縫過針的那一處劍傷,都幾乎已摸不出什么來,但這或更顯得還留在他身上的那些創口那么真實而淋漓,她甚至好像——還能摸得到每一道針線縫合時的印跡。

——秋葵說的那些都是真的。他最痛苦絕望的時候,她一無所知。而這痛苦絕望,確確然然與她的父親有關。

她還是沒忍住,落下淚來:「我曉得你心里不肯原諒我,若是那時候我在,便不會叫你那么孤立無援,就算最壞最壞,我攔不住任何人,也應該是我早些給你縫住傷口,不叫你……傷成這個樣子。」

「刺刺,」夏琰道,「你本來就沒做錯什么事,用不著我原諒。」

她本來就沒做錯什么事。雖然他的確恨過她在他那么孤立無援的時候沒有在他身旁,可若與其他人——包括他自己——所做的那些相比,在這段令他無法超脫的痛苦里,唯一最無辜的便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