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〇 山重水復(六)(1 / 2)

行行 小羊毛 2137 字 8个月前

「我不同意!」單一衡卻益發憤怒,「憑什么逼你嫁給他,他以為他現在有了能耐,有了這什么聖旨,就能為所欲為了?趁現在他還不在,我們只要離開此地——不回青龍谷,去一個陌生的所在,我不信,他還能從這茫茫江湖里,把我們找出來!」

「一衡,」刺刺卻沉靜地望向他,「其實——我很早就嫁給他了。」

她轉開,沒有再看單一衡驚愕的眼神,「去年八月里,他帶我去浙水沿岸,拜祭他從前的師父逢雲道長,我同他,在他師父墳前叩了頭,訴了願,當時還有兩位他師父的舊同門見證,彼此心里,其實已算結了夫婦終身。多少江湖人,灑脫不羈,沒有任何俗世規禮,也照樣能相攜終老,我心里就是那么認為的。只是回來之後,他覺得,對我未免不公,因為——旁人或沒有那許多外人盯看著,他卻在青龍谷說過那樣的話,令得那些世俗目光常聚我身上,不明所以,指指點點。所以他鄭而重之,將這事告訴了他第二個師父——當時還活著的,朱雀,而朱雀也答應了,要來青龍谷為他提親,要——令我在這世俗之中,都不留遺憾。後來的事,一衡,你都知道。你告訴我,他究竟有哪里做得不對?他來提親的那一天,你和爹爹在一起,見過他的面,對不對?你親眼看到爹爹出手,幾乎害得他喪命當場,對不對?你替爹爹瞞下了我這么久,瞞下了我這么多,令得我與他竟——竟要錯過這一生。這便是你與爹爹真正想要的嗎?即便我真的永遠不見他的面了,我聽你的,你現在只回答我一句——發生過的這一切,你從來、始終、永遠,問心無愧嗎?」

單一衡面色微青,一時說不出話。他總想起——那一天夏琰狠狠踢了他一腳,踢得他腹上劇痛,許久都爬不起來。他卻總想不起——那一天夏琰怎樣渾身浴著血,奔逃向青龍谷的深處。他現在記起來了。他記起是因為自己只看了一眼他的模樣就不敢再看,因為自己一直拖著腳步跟在父親單疾泉的背後,卻低著頭。那個人以最後的絕望想見他姐姐一面的所有痕跡後來都被人抹去了,而自己一直木然坐在家外面,一聲也不敢出。父親告訴自己,要學會欺瞞,這樣才能保護他的家人——保護他至親的、唯一的姐姐。父親永遠是對的。即使他在他最後的信里說,他或許錯了,他也應該永遠是對的。

「可他殺了爹啊,不是嗎?」他忽然道,「對錯都不重要,可是他——他是我們的仇人啊!」

「谷里——到現在還是這么說嗎?」刺刺輕聲道,「還是——你故意不想聽真相?」

單一衡微微窒聲,隨即道:「那娘呢,娘是死在他手上的,所有人都親眼看見了,對不對?」

刺刺低頭,「是啊……你說得沒錯,娘親……是我與他最難釋懷之事,他也是因此……一直難以說服自己,不肯回來。但是,一衡,你應該知道娘是怎么死的——你也看見了娘後心取出的劍尖,你們這么多人都看見了——那天沒來得及收手的不是他一個人,你們說的『凶手』不是他一個人。即使這樣不能減輕他半點罪責,可如果——如果大家,包括你和我,從一開始就能原諒如飛表哥,那為什么就不能原諒他?他們都不是有意,他們都為此痛苦難當,為什么偏偏只對他不公平,為什么他就要一個人承擔所有的憎恨?」

「因為——因為如果不是他,娘就不會死,如飛表哥是被逼至絕境才想最後一擊,他沒料到娘會突然出來,他們都沒料到,但終究是因為他啊!」

「是因為他。如果不是他,娘不會死。可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爹爹,如果不是如飛表哥,如果不是教主叔叔——如果不是因為那么多人,娘都不會死。你原諒了所有人,只除了他,你偏是不肯原諒,大家都是這樣——只不過因為一定要有一個人來承受我們心里那般不敢直視的負罪,因為——因為若沒有這樣一個人,我們不能原諒的,難道不是只有自己了嗎?」

單一衡從未聽刺刺說過這樣的話,一時睜大眼睛看著她,莫知何對。「你……是在為他辯解?」他半晌方道。

「是,」刺刺道,「他不值一句辯解嗎?本就沒有一個人真正無辜,責怪別人從來容易,誰又真正反省過了自己?」

單一衡聲音發顫。「你……你方才還說,要和我一起,同他說個明白,可現在有了這道旨,你立時就……就真的將自己放在了他那一頭了,是不是?」他眼圈發紅,「姐,你明不明白,我不是想同你爭對錯來的——我是擔心你才來——你難道忘了哥是怎么被人騙的,騙得連命都送掉了!人家都說他太善良,他就是這樣,從來不責怪別人,只責怪自己。你也和哥一樣,那么——那么輕信,那么容易將心都掏給別人,可我——我不想再失去一個親人了——哪怕,哪怕都是我錯,哪怕夏琰全是對的,我卻不想冒一點點險,再失去你了,你到底——到底懂不懂啊!」

刺刺久久不能言語,半晌,方道,「我懂。一衡。我留在這里等他,就是因為——我誰都不想再失去了。」她伸手,輕扶住他顫動的肩臂,「我本來還不確定,他是不是也這般想,但現在我知道他的意思了。發生的都已發生,過去的再不能重來,可那一切明知錯了的,總可以不要再重蹈覆轍、錯上加錯——我們總還能選擇怎樣做才可以不必失掉更多——這應該也是娘那時候寧以一身之死,想要換得的將來吧?」

她盡力娓娓冷靜,可單一衡卻在這一句時忽止不住雙目淚流,抱住她,無法說出話來。連他自己也不能明白——他究竟是在這其中想到了什么。父親留在肩上的擔負實在太重了,讓他那么怕都沒法退後一步,甚至不能停下來分哪怕那么一點點神,仿佛這樣都是種對父親的質疑。可父親要是還在,也還是會這樣選擇嗎?——那個永遠是對的的父親,和那個說自己或許錯了的父親,哪一個才是心里應該留下的存在?如果母親希望的卻是另外一種將來,他又該遵從哪一種期待?

「一衡,姐姐在這。」刺刺輕輕拍著他,「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不管青龍谷又是怎么看我,我——從來沒想過真的離開你們——從來沒有說我要站在誰那一頭,背棄另一邊。你相信姐姐,一切總有解決的辦法。你其實也知道的——你知道如果他真是你說的那種人,你和我,又怎么有機會在這里,說這許多話?」

單一衡顫抖漸止,咬住唇,撇開頭,「可我想象不出來——那些事,那般血仇,真能一筆勾銷?」

「不知道。所以才更要盡力試試看。你也聽過吧,爹爹以前,在朱雀山庄的時候,同青龍教,也有血仇,可是後來——我們從小到大,都長在青龍谷里,又哪里還見過一些昔日仇恨的影子?爹爹那時是何等離經叛道之人,程叔叔都說過,青龍教上下,對他何等既憎且懼,那時以為一筆勾銷是絕不可能的事,是『想象不出來』的事,後來——不也都解決了嗎?」

單一衡將頭埋在雙手里,忽然卻又站起身,「就算真如你所說——那我也要一直跟著你。」他起身叫道,「不管他是什么樣的人,我總之不允你單獨與他一起,像哥那樣,沒有人在旁提醒,被騙了都絲毫不曉。假如叫我見著他對你有一點不好,我——我就算是死也要立時帶你走,就算有什么聖詔賜婚,我也根本不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