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1.第1131章 絕筆(2 / 2)

大官人 三戒大師 1750 字 2022-11-28

吳為站在王賢身後,半邊身子暴露在毒辣的日光下,卻紋絲不動,靜靜的等著王賢開口。

王賢看著湖面,眼前浮現出嚴清的樣子,耳邊盡是他那封絕筆。

『主公見字如晤,吾作此書與主公訣別,主公看此書時,吾已成為陰間一鬼。吾之死乃吾之本願,與他人無關,主公明察,自當不問他人。』

『吾本殘廢待死之人,蒙主公不棄,經年以來,尊之愛之,推心置腹,委以重任。吾常念主公恩情,日夜自省,錙銖必究,唯恐軍法不嚴,有負主公重托。或以為吾執法嚴格,殺傷太重,有害主公寬仁之名,然主公聽之任之,或有不忍,亦從不干涉。』

『此次事變,本可避免,然吾泄露消息於趙王,致其倉促起兵,令皇上猝不及防,方有今夜流血之局。死難數千,是吾罪一也,陽奉陰違,是吾罪二也,陷大人於莫大困境,是吾罪三也,吾身為軍法官,嚴已律人,自不能寬以律己,三罪並罰,雖死無赦。此乃吾就死之由一也。』

『吾本當自剄於無人處,免污大人耳目,然非要取死於大人目前,實乃胸有深慮,不吐不快,只能以死相諫,乞大人聽之念之。』

『主公先誅皇孫,再殺皇子,又與皇帝殊死相斗,已是臣道斷絕,無論繼位者太子抑或太孫,皆不可容主公於天地。太子仁義,或許不忍旋即誅殺,然只乃速死緩死者也,並無異同。以主公之明睿,定已了然於胸久矣。』

『然觀主公行事,尚有諸多猶疑,雖臣道已斷,然情誼猶存,料難以對漢王父子事,加諸太子父子身,此乃大謬矣!天家無情,唯市恩走狗而已,縱觀史書,狡兔死則走狗烹,可有幸免哉?況乎主公乃食人惡犬,雖堯舜再世亦不能留也。』

『主公或曰,死則死矣,但求無愧。然吾以今日事勢觀之,燕王一系皆虎狼輩,位居九重,天下受害,遍地腥雲,社稷岌岌。大人縱不愛己身,亦當以天下百姓為重,至此天家內斗,咎由自取之際,斷燕王血裔,扶建文復位。百姓苦燕王久矣,必將額手相慶,天下歸心。則大人可行周公之事,亦可為魏武之舉,進可創太平盛世,退可安身家性命,百倍千倍勝於今日惶恐困頓之局。』

『望主公體吾此心,或有所觸,吾九泉下亦可瞑目。罪人嚴清拜上。』

積水潭旁,日已西斜,綠柳之下,人影淡漠。

「你們是串通好的吧?」王賢輕嘆一聲,看著泛起金光的湖面,終於發問。

「是。」吳為點頭道:「山東來報,太子已經趕到濟寧,正在安遠侯軍中。而且安遠侯也同意跟咱們一起行動。」頓一頓,他壓低聲音道:「我還聯系到了常森常大將軍,他告訴我,慶壽寺那個是假貨,真正的建文帝如今在朝鮮,只要這邊定局,十余日便可抵京。」

「建文帝真的願意回來當漢獻帝?」王賢問道。

「或者是周成王也說不定。」吳為輕聲道:「何況建文帝想怎樣並不重要,他身邊那些人已經顧不上那么多了……」說著嘆口氣道:「這確實是咱們唯一的出路了……」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王賢淡淡道。

「還有用!最佳機會雖然已經喪失,」吳為沉聲道:「但大人不是把趙王放出京城了嗎,咱們還可以利用他把局面攪亂,依然有火中取粟的可能!」

「你還沒放棄嗎?!」王賢霍然回頭,怒目而視。

吳為卻毫不畏懼的和王賢對視,冷聲道:「以今日局面觀之,若非嚴先生先見之明,太孫已經登基!而他第一道旨意,一定是賜死大人!」

「你胡說!」王賢臉色十分難看。

「不然朱棣為什么要讓他當皇帝!」吳為面無表情的質問道。

「……」王賢一下子像被抽光了力量,他是何等人物,事情已經發展這一步,豈能看不出朱瞻基一定得了皇帝的傳位密詔,而他之所以猶猶豫豫不敢示人,八成是那上面有他無法完成的條件!

什么條件?王賢很清楚,能讓太孫如此猶豫,能讓朱棣恨得寫進遺詔里的,只有自己而已……

所以王賢才會對嚴清的行為持默許態度,以避免最壞的情況出現。所以王賢才會命錦衣衛控制宮禁,給朱瞻基制造莫大的壓力,迫使他不敢輕舉妄動……

但真要如嚴清和吳為所言更進一步,他卻是千難萬難也邁不出去……

現實和理念相左,是屈從現實還是堅持理念,千古之難,莫過於此。

「大人,我知道您和太子太孫情誼深厚,但咱們也是迫不得已啊!」看到王賢臉上的掙扎,吳為趕忙加把火道:「將來厚待他們和他們的子子孫孫,也算對得起他們了。」

「好一個迫不得已!」王賢卻長長一嘆道:「朱棣是迫不得已,漢王是迫不得已,趙王是迫不得已,太孫也是迫不得已。我真的也要和他們一樣嗎?」

說著,王賢看一看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堅定的搖搖頭道:「那我和我最憎恨的人,又有什么區別?」

「大人!」見王賢片刻動搖後,重新堅定起來,吳為著急道:「事已至此,難道還有別的路可走嗎?!您就是自己想往絕路上走,可您的父母妻兒怎么辦?千千萬萬跟隨您的人怎么辦?!就是屬下願意陪著大人送死,安遠侯他們願意嗎?唐賽兒他們願意嗎?」

「……」王賢竟無言以對,良久才長長嘆口氣道:「讓我再想想,一定有辦法的。」

「大人一定要抓緊,時間不等人,晚一天,成功的可能都會小一分。」吳為心中暗嘆一聲,知道再勸也沒用了。

「我知道。」王賢點點頭,看著漸漸黑下來的夜空,低聲說道:「現在京城為嚴先生舉行隆重葬禮,然後送回他雲南老家厚葬。」

「是。」吳為鄭重點頭,沉聲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