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國使節走了,陳主也走了。
衛國回歸了平靜。至少,在大多數人眼中,是平靜的。但在極少數人,暗潮才剛要開始。
大街上,宇文淵乘車緩行。車簾半卷,外面是平昌街,他透過車簾遠眺。忽然,他急喚一聲:「停車。」
車停了,侍從奔到車前:「殿下,有何吩咐?」
宇文淵擺擺手,沒說話,目光卻落在街角,一個佇立的人身上。那人白衣廣袖,飄然出塵,是陸韶。
陸韶獨立街角,望著對面,似乎在看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沒看,只靜靜站著,幾乎像在發呆。
宇文淵大奇,遠遠坐在車內,觀察著他。誰知,他這一站竟很久,幾乎過了一頓飯,才慢慢走開。
他在干什么?宇文淵等他走遠,才驅車靠近。街角沒甚特別,只有個小茶館,還兼賣包子。宇文淵更奇怪,下了車,立在陸韶立的地方,也望向對面。
對面有個大院子,雖然巍峨,但很空舊,像無主很久。大院旁,是兩間陋屋,倒很干凈,像有人住。這有什么好看?宇文淵莫名其妙。
「客官,來個包子?」身後,茶館小二湊過來。
「滾開!」侍從上前驅趕。
宇文淵忽然一擺手,制止了,回頭問那小二:「請問,剛才有位白衣先生,站在這里許久,他在看什么?」
小二一聽,笑了:「客官,你說那個像神仙的?」
「對。」
「他啥也沒看,他是在聽。」
宇文淵一愣:「聽什么?」
小二伸手,指點著對面:「那兩間破屋,瞧見沒?月頭剛搬進人,一個老娘,帶一個瞎眼姑娘。那姑娘會彈琴,每天這會兒彈一陣。前兒個,那先生路過,聽見了,就一直站這兒,聽完才走。昨兒又來聽,今兒還來聽,他倒不嫌累。」
宇文淵愕然,問:「很好聽么?」
小二樂了,嘿嘿道:「咱這粗人,懂個啥。不過聽了很舒服,就像一年沒洗澡,忽然泡了個透爽,從頭到腳,溜溜兒的舒坦。」
宇文淵聽了,不由一挑眉。出塵之人,樂出塵之音。看來,白衣神術動了琴心。他回過頭,望著對面,忽然露出神秘的笑。
當晚,侍從來到書房。
「打聽清了?」宇文淵放下書,問。
「是。」侍從一躬身,回報,「那對母女,確實月初搬入,之前住在長樂集。」
「邊境那個長樂集?」
「是。這家老子姓冉,是個做琴的,挺有名,但去年死了。集上其他匠人,開始擠兌他家。孤兒寡母熬不過,才搬來都城。靠老太做些針指,養活娘倆兒。」
「那姑娘呢?」
「瞎眼姑娘叫琴心。據說,生來目盲,但耳力極佳,精通音律之道。」
宇文淵點點頭,又問:「那座大院子,可知是誰的么?」
「屬下查過了,是克定候的宅邸。」
宇文淵不由一愕:「克定候?是那個克定候么?」
「回殿下,正是那個克定候。」
克定候王仁北,三十年前,被誅九族,理由是通敵叛國。這是先帝在位後期,轟動一時的大案。想不到,宅邸尚存。
「那王氏舊宅,如今歸於誰手?」
「回殿下,自從王氏滅族,家宅抄查後,只剩一座空屋,至今仍被官府封存。」
宇文淵頷首,屏退了侍從,獨自沉吟許久。
翌日,宇文淵去了竹林,拜會陸韶。「前些天,多有俗務,不能來見先生。對鏡自覽,都覺面目庸俗不少。」他微笑著,十分誠摯,「今起,可要叨擾先生了。」
今起,確實從今日算起,一連七日,他天天按時來訪,比點卯還准。與人清談,主人哪好脫身?於是,一連七日,白衣神術都沒去聽琴。
到了第八日,宇文淵忽然說:「陸先生,我有個小妹,心性靈慧,對玄道頗感興趣,苦於沒有名師。不知先生能否屈尊,指點一二?」
「公主求師,何須山野之人。」陸韶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可她不是公主。」宇文淵也笑了,笑嘆道,「皇家那些公主,個個嬌蠻無知,哪懂得玄理之妙?我說的,是個民間女,她靈慧無比,卻不被上天眷顧。我十分憐惜,認作義妹。」
「殿下宅心仁厚。」
「唐突之請,還望先生下顧。」宇文淵看著他,微笑道,「居處不遠,就在昌平街。」
馬車停在昌平街,人還在車內,就聽見琴聲。陸韶走下車,不由一愣。八天前,這里還很破舊。那個巍峨的大宅很空舊,旁邊的老屋很簡陋,整一處都像被塵封。可現在,破屋沒有了,只剩那座大宅,已煥然一新。
琴聲,正從大宅傳出。空靈,悠遠,正是他聽過的。
「先生請。」宇文淵走過,舉手示意。
宅院很大。
亭台水榭,格局匠心巧運,似乎曾是大貴之家。不過,空了那么久,整個都舊了,雖然打掃一新,但仍透出一股滄桑,平添許多厚重感。較之刻意的精巧,這里反覺古朴。
琴聲也古朴,就像溶入了這景,越發的幽深渺遠。陸韶不覺駐足傾聽。宇文淵也不打擾,一樣停下來聽,只是,眼角卻瞄向陸韶,眼神中有絲得意。
琴音空靈。陡然,一個尾聲拋起,飄搖著化入空中,曲終。
陸韶不由長舒口氣。
宇文淵笑了:「看來,小妹撫琴已畢。陸先生,請。」
繞過花樹,有一間廳堂。廳內一張琴台,一個少女坐在那里,青衣布裙,手邊斜立一根青竹竿。座上有個老婦人,看見他們進來,忙起身施禮。
「冉夫人免禮。」宇文淵笑笑,轉向少女,「琴心,我給你請了位先生。」
琴心抬起頭。她的臉很小巧,很清秀,不染鉛華,像帶了晨露的小花,惹人憐愛。只是那雙眼睛,蒙蒙的沒有神采,不會顧盼。
她摸索著,執起手邊的青竹,盈盈一禮:「殿下來了。」
「叫我兄長就好。」宇文淵上前扶起,引她至陸韶對面,「琴心,給先生見禮。」
琴心茫然抬眼,空蒙的眼睛看向陸韶,容色清淡純凈,讓人心疼。
「姑娘不必多禮。」她還沒動,陸韶已開口,向來淡漠的眉宇間,似有一絲悲憫。
宇文淵微笑著,引二人到書房,三個對坐而談。琴心竟懂得頗多,於許多玄妙處,一點就通,讓陸韶很吃驚。不知不覺,天色向晚。
三人散了清談,琴心回房去了。
陸韶告辭。宇文淵卻搖搖頭:「這么晚了,先生不如暫歇。此處廂房很多,倒也幽靜。」說著,他長嘆,十分憐惜道:「我這小妹,從來到都城,還不曾如此開心。」
這時,琴聲又起。像有無限欣喜,清凌凌如溪水濺玉,在夜晚聽去,猶似天籟。
「先生,請屈就一晚。」宇文淵站起來,懇切道,「明日一早,我送先生回去。」
夜漸深,風涼如水,琴音亦如水。偌大的宅院,只有兩點亮光,撫琴的在這一廂,聽琴的在那一廂。
余音裊裊,曲終人安歇。聽琴的那廂,光亮滅了。撫琴的這廂,卻還亮著。
琴心手執青竹,站起身來。在她對面,坐著宇文淵。
「今天,你做得很好。我教你那些話,也說得很好,果然是個聰明姑娘。」宇文淵看著她,滿意地微笑,「這位陸先生,對我很重要。他這么喜歡聽琴,你這么喜歡撫琴,所以,你一定能令他常來,是不是?」
琴心點點頭,小聲道:「是。」
「好姑娘。」宇文淵更滿意了,起身道,「留得住他,你們母女以後,再不用擔心生活,一切都會很好的,明白么?」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