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身本來就干凈,不用過多地清理。
縫合過程也有條有理。
十幾分鍾後,甄暖覺得太安靜了,不適地抬起頭,見言焓又睡著了。
這次,他歪著腦袋靠在椅背上,靜悄悄地闔著眼睛,淺淺呼吸著。
閉著眼,歪著頭,他看上去柔軟極了。整張臉都溫和柔順,絲毫沒有清醒時的銳利棱角。
甄暖多看了幾秒。
側臉相當漂亮,眼睛下有淡淡的黑影,下巴也冒出淺淺的胡茬,看著有種風塵仆仆無眠期的辛酸。
甄暖在心底嘆了口氣,四處看看,想找張毯子給他蓋上;卻聽突然叮鈴鈴一陣響。
言焓一瞬間睜開眼睛,沒有睡眼朦朧的過度,剎那間就變得清明銳利。
甄暖撞上他太過筆直的眼神,慌慌地別過目光去。
是言焓的手機。
他很快接起來,給刑警隊的同事們分配任務,重點得當,安排有條理。
語氣沉穩而有力,絲毫聽不出疲憊之態。
甄暖繼續做著收尾工作。
過了約3分鍾,言焓才放下電話,稍稍放松地靠進椅背,用力揉了揉眼窩和鼻梁。揉著揉著,自己都有些好笑:
「老了,不像年輕時那么能熬夜。」
甄暖眼珠子轉過去瞧他,她記得他未滿29歲,正當年華。且不是他不能熬,長時間的連續加班,鐵打的人也受不了。
他側眸看她:「開玩笑的,主要是你。」
「我?」
他轉著手機,緩緩浮起一絲笑:「你的聲音很催眠,讓我睡過去好幾次。」
「哪有?」甄暖臉通紅,不可置信地瞪他。
「真的,一直嗡嗡嗡嗡。」他手指在耳邊繞圈,比劃著一只小蟲子。
嗡嗡嗡嗡,她是蒼蠅嗎?
她別過頭不理他。
……
屍體縫合完,甄暖要把屍體搬到移動床上推去屍櫃,她一人搬不動,小松也沒在,便對言焓說:「幫我搬一下。」
言焓不動身,臉色漸漸淡了下去,看著她:「你少做了一件事。」
甄暖不解,把剛才的一切想一遍,並無遺漏。
她搖搖頭,疑惑道:「沒有啊。」
他眸光微涼,帶著一絲研判的意味,肯定地重復:「你少做了一件事。」
她迷茫,認認真真想了一圈,更加肯定:「沒有了,真的沒有遺漏了。」
言焓不做聲,盯著她。漆黑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極淡的情緒,不知是失望,還是生氣。
甄暖被他這種眼神刺痛:「不想幫我搬就算了,那么多廢話。」她氣了,自己要去抱死者;
言焓瞬時起身,鉗住她的手腕,將她觸碰死者的動作制止住。
甄暖掙扎,憋了一晚上的氣要爆發:「你干嘛,突然發什么……」
「在學校老師沒教你嗎?」言焓語氣冰冷,「屍檢的最後一步是什么,最重要的一步是什么,是老師沒教,還是你不屑?」
甄暖狠狠一愣,明白了。
有如當頭一棒。
她又羞又氣,又慚又愧。
「你放開我!」她尖叫,用力掙開他的手,眼睛都紅了;覺得自己太丟臉,太無地自容,又趕緊別過頭去。
言焓看她半晌,轉身出去關上了門。
解剖室里陷入詭異的安靜,甄暖呆呆立在原地,眼睛發紅,鼻子發酸。扭頭看,無臉女屍躺在白光燈下,皮膚慘白,傷痕累累,身上一道道可怖而丑陋的縫合疤。
她忽然想哭。
她知道言焓的意思,是她的錯,她沒有給這個人最後的尊嚴和尊重。
甄暖眼睛花了,世界水盈盈的。
很抱歉,我們剖開了你的身體,這是出於發現死因查找凶手的目的。請你諒解,請相信我們會最真實地寫下你的遺言,找到凶手,平復你的冤屈;
請你……安息。
她對著解剖台上沉默的屍體,深深地彎下腰,90度鞠躬。
淚水一顆顆砸下來。
……
言焓倚靠在牆上,又一次摸摸口袋,還是沒有煙。沒一會兒,門打開了,甄暖立在門邊,手指局促地摳著門框。
她眼睛紅紅的,睫毛濕漉漉的,看他一眼便垂下去,聲音小得像蚊子:「可以幫我搬一下死者嗎?……我知錯了。」
他拔腳走來,嗓音低下去:「在車上對你說的那些話,我也很抱歉。」
……
上午十點左右,病理實驗結果出來了。
死者身體亞健康,臟器正常,體內未檢測到毒物,死亡時間在11月6日22:30至23:30間。陰.道內沒有精班,殘留有安全套潤滑油,有□□痕跡。
頭部多處鈍器傷痕,致死原因是頂骨鈍器重擊骨折。
甄暖做完工作,想起死者頭皮上的玻璃碎屑,下樓去化學實驗室看看。
測定玻璃的折射率和密度後,以後做對比可以成為關鍵證據。
化學研究員谷清明正帶著幾個助理做檢驗。谷清明長得和他名字一樣,清秀明朗。他一身白大褂,面無表情立在顯微鏡前,往一粒玻璃碎屑上滴液體。
甄暖好奇:「是什么?」
「居里液體。」回答簡短,也不管她明不明白,不繼續解釋。
「嗯?」
「居里液體。」
「……」嗯的意思是請繼續,不是說我沒聽清。
「我不知道什么是居里液體。」
「哦。」他抬起頭,望著空氣想了想,說,「用來測玻璃的折射指數。」
「怎么測呀?」甄暖覺得和他說話像擠牙膏。
他看著偏光顯微鏡,頭也不抬:「液體的折射指數高於或低於玻璃時,會出現貝克線。」
「我可以看看嗎?」她想和新同事熟絡。
谷清明從鏡頭里抬起頭顱,想了想,翻開一本書一頁一頁地找。
甄暖納悶,歪頭看,他拿的是《c-lab化學實驗室行為規范》。
他很快翻完,說:「你看吧。」
「……」甄暖推測,他應該沒找到「不許外來人員觀看貝克線」這一條。
她透過鏡頭,看見液體里躺著一粒碎屑,碎屑周圍一圈銀白色的光暈,明亮而纖細,時而收縮,時而擴大。
她輕嘆:「好漂亮。」
「謝謝。」
「……」
谷清明滴著液體,一絲不苟道:「居里液的折射率可根據混合度的不同而改變,當它的折射率和玻璃一致時……」
閃閃的貝克線消失了。
「好神奇。我從來沒聽說過居里液。」
「哦,這是我自己配置的,也是我給它起的名。」他尋常道。
「啊?」
「測玻璃折射率有多種方法,但我喜歡貝克線,所以配著玩兒。」
「……」
她問:「腦部傷口提取的紅色碎屑檢查過了嗎?」
「油漆。」
「這么說,凶器的表面有油漆?」
「對。」
甄暖自言自語:「塗著油漆的奇怪凶器,會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谷清明一板一眼地說。
「……」我沒問你。
「我建了一個油漆數據庫,等成分分析出來,可以對比找到線索。」
甄暖驚訝於谷清明的工作態度。
她想起在大洋彼岸實習的經歷。
那時她所在的法醫實驗室有專門針對汽車油漆的數據庫,收錄了幾萬種油漆的成分材質廠商出產信息,只要現場落下汽車油漆,就很容易找到線索。同樣的還有衣服纖維數據庫等等。
她曾幻想國內什么時候能建立那樣的數據庫,可現在,她覺得應該不遠了。
c-lab犯罪技術研究實驗室,每個人都那么好。
她想到自己的凶器傷痕數據庫,每天都在更新。她要更努力,不落後於大家才行。
……
甄暖回到辦公室,在筆記本上整理出屍檢的關鍵點:
1.頭上的利器傷痕里有玻璃屑;鈍器傷不規則,無法確定是一個或多個凶器;但某個凶器上有紅色油漆;
2.頭部右側擊打力度較輕,有玻璃磨損;頭頂及後側發力較大,是致死原因;臉部的鈍器傷為死後毀容;
3.肩胛背部有挫傷,系掙扎或搏斗傷痕,可身體其他地方沒有,尤其手掌手臂沒有防衛傷;(自衛時扭打和掙扎不激烈)
4.生前遭受長期的性暴力(很可能來自丈夫);
5.有自殺傾向;
6.死前與人發生過性關系,沒有反抗;
7.手臂被長條的物體打過或者撞上,留下的花紋顯示她當時穿著浴袍,可她死時穿著齊整的衣物;(案發地在室內,否則無法在屍體僵硬後換衣服)
8.在高溫的地方放了幾個小時,破壞屍僵後被塞進行李箱里;凶手破壞屍僵的原因可能是為了運輸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