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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城烽煙欲起。
遠在金陵的江北駐地,卻籠罩在一片春雨之中。細雨連綿,三日來洗凈天地塵埃。
這本該是一個閑看庭前花開花落的好日子。
肖廷聲端著一只搪瓷茶缸,輕輕吹過裊裊青煙,啜了一口,把目光投向了窗外。這小樓還是舊跡,從方方正正的窗框看去。庭中蒼松翠竹,枝葉披離,雨珠滴瀝,潤人眉眼。一架薔薇,攀附院牆,開在繁密翠葉之後,朵朵嫣紅,如珠玉綴成,喧闐熱鬧,竟是別有一番風味。
杯中茶水,涼了幾分。
耳邊卻又響起老式電報機「嚓嚓」的噪音。
肖廷聲在心中無聲地嘆了口氣,目光從窗外落在左手書案邊。跳針簌簌震動,拖出一行行墨線,整整齊齊排布在紅頭標題之下。
不待文件完全打出,肖廷聲快步站在發報機邊,只看了一眼,便神色凝重,緩緩擱下手中茶杯。
「報告!張道長來了。」
門外響起警衛員的請示。
肖廷聲不假思索地抽出剛剛打好的文件,抬頭。
「請他進來。」
門簾卷開,風雨一霎斜飄,張屯溪一身道袍與長發在風中翻飛,卷起濕漉漉的雨意。
「怎么,今日有空來我這里?」肖廷聲神色冷肅,折起了手中的文件。
自從軒轅容離開金陵,張屯溪就有意無意避開與肖廷聲過多接觸,即便是談論公務,二人也絕少私下相處。此次張屯溪孤身到訪,還如此正式,肖廷聲頗覺詫異。
「肖將軍,我此來是為了辭行。」張屯溪微微笑道:「金陵大事已定,肖將軍治下一切井井有條,老道愧無用武之地,特來向將軍請辭。」
肖廷聲忽地凝住目光,看向這個一本正經,語帶譏諷的老道士,突覺前幾日橫眉冷對之人,幾乎從未出現過。一轉念,目光落在手中折起的文件上,他嘆了口氣:
「屯溪,認識你這么多年,突然拿出這種腔調,真是難得。」
張屯溪湛然而笑。
肖廷聲卻從笑容中讀出另一層意思:就算你不答應,也攔不住人。
「離開金陵,你要去哪?」肖廷聲問。
「申城。」張屯溪答。
「為何?」
「將軍又為何放軒轅容去申城?屍毒從海上來,人心向申城去,雲山在那,天梯在那,森羅大陣在那,謝懷衣也在那。申城若破,則殘局難復,申城若解,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這就是——我不得不去的理由。」
「不得不去?只怕你避之不及。」
肖廷聲略一抬手,將文件舉在半空,又輕輕落下,道:「自己看吧。」
張屯溪微訝,時至今日,這樣的東西,本不該給他看,尤其這人還是肖廷聲。
白紙展開,折痕嶄新。
張屯溪穩定的手指卻輕輕一顫,像是難以置信,又像早已預料。他清澈的目光越過紙緣,看向肖廷聲,良久,澀聲道:「果真……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嗎?」
肖廷聲避過他的目光,撿起空杯,給張屯溪倒了杯茶,輕聲:「我從平京趕來金陵,就是為了地宮血潮之患。如今,那些武器還留在這里,如果要准備後事,這是現成的。」
隔著裊裊熱氣,張屯溪已看不清對面眼中流露出的情緒,他將文件折起,推回桌面。
「我早該料到,你如此輕易就放走了軒轅容。」
肖廷聲冷笑。
「你真是高看我了,我並不知道軒轅容這么棘手。」
——如果知道了呢?
——你依然會放走軒轅容……
心中轉念,就像一道冷光照徹心底,張屯溪突然收住心神:「那么,還請將軍允許我辭行。」
肖廷聲一怔,本以為張屯溪看後,會乖乖待在營地,助他守好江北,卻不料居然堅定了他的去意。一時百味陳雜。
「為什么?」
「不得不去,這就是理由。」張屯溪神色肅然,隱約有決絕之意。
「你我相識也有半百,雖然脾氣不投,我也不願意看你一個人,去做無力回天的事。」肖廷聲忍不住勸了一句。
張屯溪垂下雙眼,輕輕道:「是。你我多年相識,我很清楚你是什么脾氣,也知道這種事情,你做來最教人放心。但請你不要侮辱我——肖廷聲。」
肖廷聲頓時語塞,看著裊裊熱氣之外,一身雨意的老道拂袖而去,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大門被劍意掃開,又被風雨卷回。
那一片孤拔的衣衫,頃刻便淹沒在茫茫天地之中。
連綿春雨,颯颯撲面,無窮水意,滾滾而來。
肖廷聲只覺一片寒涼,不勝重衣。
「老魏啊老魏,我今日才算明白,你當時為何一意求死。勸都勸不回頭……」
他端起張屯溪未動的茶杯,遙遙敬向虛空。
庭院中落花殘葉,逐流水而去,正是春芳歇。
申城,森羅大陣邊。
白羽孤身一人,坐在最高的林稍。
腳下重林密染,煙雲繚繞,一場春雨,又將醞釀而生。而千重翠木之外,渾黃的江水,平靜地流向大海;低垂的鉛雲,壓在無邊曠野上,被西天邊將落的斜陽,染上一筆瑰艷的金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