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西北狼(2 / 2)

大隋帝國風雲 猛子 3072 字 2022-09-13

銀甲騎士駐馬停下。

石蓬萊和商隊里的人早已下駝等候,不待銀甲騎士走近,便紛紛躬身為禮。

銀甲騎士微微俯身,望著站在最前面的石蓬萊,良久不語,眼神冷漠而倨傲,還帶著一絲嘲諷。

氣氛漸漸冷肅。

石蓬萊神情緊張,臉上的笑容十分僵硬,目光忐忑,根本不敢和銀甲騎士對視。

「借刀殺人?」

銀甲騎士終於說話了,語調低沉而緩慢,略帶幾分嘶啞,給人一種驃悍和粗獷之感。

「這把刀我可以借給你,黑突厥人我也可以幫你殺,但你必須告訴我,從什么時候開始,你不再信任我。」

石蓬萊極度尷尬,「伽藍,誤會了,你誤會了。」

銀甲騎士轉目望向人群,那位渾身上下罩在冪離里的人雖然被商隊眾人圍在中間,但銀甲騎士居高臨下,還是看得一清二楚。

石蓬萊連連搖頭,目露乞求之色。

銀甲騎士想了片刻,策馬靠近疤臉駝,把長刀掛在了藤筐外側的搭鉤上,然後翻身下馬。他的身材很高大,足在六尺以上,虎背猿腰,威風凜凜。幾步走到石蓬萊面前,銀甲騎士伸手取下金狼頭護具,露出一張年輕而英俊的面孔。

「石伯,受驚了。」

銀甲騎士面露笑容,先向石蓬萊微微躬身,然後張開雙臂,緊緊擁抱石蓬萊。

石蓬萊暗自松了一口氣,一邊用力拍打著銀甲騎士的後背,一邊附耳說道,「伽藍,不是我不信任你,而是有些事太危險,無論如何也不能把你牽扯進來。」

銀甲騎士松開石蓬萊,不再糾纏這件事。

石蓬萊沖著身後的幾個親信揮揮手,示意他們清理戰場,掃除所有痕跡。

「石羽他們呢?」石蓬萊問道。

「渡河了。今夜你們在烽燧休息一夜,明天上午我們一起渡河北上,與石羽他們會合。」

「你不要過河,過河等同於擅離烽燧,嚴重違法軍紀。剩下的事你不要操心了,我來處理。」石蓬萊說到這里想到什么,急切問道,「黑突厥是否先到天馬戍,然後再到突倫川?」

銀甲騎士點點頭,「黑突厥只說要抓幾個叛奴,並沒有提到商隊的事,所以你們的出現,不會引起戍主的懷疑。不過,這一次我必須過河。」

石蓬萊驚訝地望著銀甲騎士,「為什么?天馬戍那里還有黑突厥?」

「阿柴虜正在攻打且末城。」銀甲騎士劍眉略皺,神情稍顯凝重,「鷹揚府下令,諸縣、鎮、戍緊急馳援。五天前戍主的命令就到了,但你的栗特精騎和黑突厥人先後來到突倫川,我不得不延誤至今。」

石蓬萊面露驚色,「伏允又來了?如此說來,且末的局勢豈不非常緊張?」

「現在整個西域的局勢都非常緊張。」銀甲騎士說道,「西突厥的射匱可汗正在攻擊鐵勒的莫賀可汗,戰事已經蔓延到高昌、焉耆和鄯善一帶。此次吐谷渾的伏允膽敢率軍攻打且末城,足以證明鄯善已經陷入危局,且末和敦煌之間的聯系已經被切斷,鷹揚府因為無法得到鄯善和敦煌方面的有力支援,迫不得已,只好下令各地戍軍回鎮首府,固守待援。」

石蓬萊呆了片刻,然後無奈長嘆,「大亂了,西土大亂了。我不過回家了一趟,再回來,卻已是風雲突變,物是人非。」

「石伯,我只能把你護送到且末城。」銀甲騎士說道,「從且末到敦煌有兩千余里,這一路上的安全就只能靠你的栗特精騎了。」接著他手指那十幾匹繳獲的戰馬,「這些就送給你了,或許在危急之刻能幫你死里逃生。」

天馬河邊,胡楊林畔,一座烽燧孤單矗立。

夕陽西墜,夜幕籠罩,繁星璀璨,一輪弦月孤寂高懸。

夜風輕撫,柳葉沙沙,不知名的蟲兒在黑暗里互相唱和,偶爾還能聽到幾聲野狼的長嚎。

帳篷里的栗特人鼾聲如雷,河谷里的駝群安靜休憩,唯有戰馬的輕嘶不時敲碎黑夜的靜謐。

疤臉駝靜靜地佇立在夜色中,仰首望著夜空,仿佛一位智者在感悟生命的真諦。雪獒趴伏在篝火邊上,閉眼假寐,即便如此,從它那雄壯的身軀里還是散發出一股無可匹敵的威猛,那深藏在血脈之中的凶殘讓任何接近它的生靈都感受到死亡的威脅。

銀甲騎士長發披散,穿著一襲黃袍,斜靠在雪獒厚墩墩的背脊上,專心致志地吹著橫笛。笛音忽爾優雅,忽爾激亢,忽爾憂郁,忽爾又滄桑悲涼,倏忽間,又充滿肅殺之氣,仿佛出鞘青虹,劍氣沖霄。

最為專注的聆聽者就是紫驊騮,它站在黑暗里,一雙大眼睛充滿了睿智,心神似乎完全沉浸在樂曲之中,似乎陶醉了,心靈連同肉體一起消融在迷人的夜色之中。

還有兩位聆聽者也藏在黑暗里,一個是憂心忡忡以至於夜不能寐的石蓬萊,一個則是始終以冪離遮掩真面目的神秘人。

「我必須去長安,必須見到大隋天子。」

「形勢已經變了。」石蓬萊低聲嘆息,「自射匱可汗擊敗泥厥處羅可汗,迫使其亡命羅漫山(天山),繼而被逼無奈,不得不遠走東土長安之後,西突厥就是射匱可汗的天下了。不出意外的話,大隋天子會接受事實,承認射匱可汗在西土的至高地位。」

「這是不可能的事,大隋人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一個強大的西突厥。西突厥強大了,西域諸國還會臣服於大隋嗎?目前射匱可汗還沒有擊敗鐵勒的莫賀可汗,他的東征還沒有成功,假如他成功了,西突厥必然雄霸蔥嶺南北,到那時大隋不要說臣服西域諸國了,就連隴右的安全都無法保證。所以我到長安覲見大隋天子後,只要詳稟西土局勢,就必能讓泥厥處羅可汗贏得大隋人的支持,繼而幫助他重返西土,東山再起。只要泥厥處羅可汗回來了,西土形勢必然發生變化,唯有如此,我才有復國的希望。」

「此去敦煌路途遙遠,而局勢又異常混亂,且末有阿柴虜,鄯善有鐵勒諸部,無論遭到誰的攻擊,我們都無力抵御,有死無生。」

「我沒有回頭路,唯有去長安方能尋到一線生機。」

帳內陷入沉默。良久,石蓬萊試探著問道,「是否考慮向且末或者鄯善的鷹揚府求助?」

「目前形勢不明,我的身份萬萬不可暴露,以防功虧一簣。」停了一下,他忽然問道,「此人除名之前是何官職?因何事而除名?」

「你不要打他的主意。」石蓬萊說道,「他不過是個小小的戍卒,之前幫助我們斬殺追兵,已經是幫了天大的忙。」

「事已至此,繼續隱瞞還有什么意義?對我們有什么幫助?相反,如果你把他的來歷告訴我,或許還能找到解決之策。」

石蓬萊猶豫了半天,終於開口說道,「除名之前,他是大隋右候衛府鄯善鷹揚府的旅帥。」

「如此年輕就是從六品的武官,果然了得。因何事而除名?」

「去年泥厥處羅可汗東去長安的途中屢遭劫殺,其中就有他的份。」

「仇深似海?」

「當然,為袍澤報仇,義無反顧。」

「好,我們就以此來說服他,請他護送我們去長安。」

「他只有一把刀,能殺幾個人?能擋得住千軍萬馬嗎?」石蓬萊斷然拒絕,「再說了,他曾發過誓,此生此世,絕不踏進東土一步,所以,他不會去長安。」

「為什么?」

「這是他母親的遺願。」

「為什么有這種遺願?難道他家和大隋有仇?」

「不知道。」石蓬萊說道,「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們家只有兩口人,他和他母親,是官奴婢。」

帳內頓時靜寂。

依大隋律,唯有大逆謀反叛者,父子兄弟皆斬,家口沒為官奴婢。也就是說,凡是犯有謀反及大逆者的親屬和部曲,甚至包括家中的私人奴婢,即便對犯罪之事毫不知情,也會被株連而成為官奴婢。

「他的母親很漂亮,很善良,知書識禮,溫文爾雅,經文詩賦、琴棋書畫無所不精。」石蓬萊想起往事,不禁黯然低嘆。

「他姓什么?」

「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認識他十幾年了,也認識他母親,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姓氏?」

「這件事說起來的確有些難以置信。」石蓬萊說道,「他和他的母親都是敦煌聖嚴寺的官奴婢,他出生於敦煌,所以就以敦煌為名。」

「敦煌四歲的時候,被聖嚴寺的寺主慧心和尚收為弟子,出家做了小沙彌,法號伽藍。八歲那年,我去聖嚴寺拜佛,無意中認識了他。十一歲的時候,伽藍母親去世了。依大隋律,十一歲的官奴就要承擔重役了,或者去從軍戍邊。伽藍大概因為母親出世受到了打擊,一心要脫除奴籍,竟然決定還俗從軍,以積累軍功來取得庶民身份。」

「一轉眼就是十年。伽藍十載征戰,軍功無數,總算得償夙願,出人頭地。」

「去年他二十歲,戍邊鄯善,鎮戍樓蘭故地,所以行冠禮的時候,他就給自己取了個字,叫樓蘭。」

「從認識他到現在,我知道他的名,他的字,他的法號,但始終不知道他姓什么,我甚至懷疑就連伽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這個世上,知道他姓什么的,除了他母親,大概也只有慧心和尚了。」

黑暗里傳來一聲冷笑,「不是你不知道他姓什么,而是你不想知道他想什么,你害怕那個姓氏背後所隱藏的秘密。誰有資格大逆謀反?東土有幾個世家大族敢於謀反?這么簡單的事情,你竟然會查不出來?」

石蓬萊啞口無言。

「你是栗特巨商,是石國第一富賈,即便在昭武九姓國里,你也是數一數二的富豪。以你的身份和眼光,會降尊紆貴、折節下交一個小官奴?一個小沙彌?」

「你告訴我,他到底姓什么?這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

「不知道。」石蓬萊鄭重其事地警告他,「伽藍現在不是小官奴,也不是小沙彌,而是殺人如屠狗的西北狼。請你三思而行,不要自取殺身之禍。」

注釋:

除名為民:

除名是指古代削奪犯罪官員的一切官職與爵位,並追奪告身的刑罰。「除名」在唐代文獻中作為術語和專稱單獨使用外,還經常可見寫成「除名為民」、「除名為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