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痴兒,痴兒……(1 / 2)

大隋帝國風雲 猛子 3079 字 2022-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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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痴兒,痴兒……

劉炫身材削瘦,發須皆白,一張飽經風霜的蒼老面孔上顴骨高聳,眼窩深陷,與學富五車滿腹經綸的鴻儒形象差距很大,如果不是一雙充滿了睿智的眼睛和與生俱來的貴胄氣質,倒是像極了一位貧困潦倒,苟延殘喘、了度殘生的山野老叟。

老者也在打量著伽藍。伽藍年輕有為,而且出身官奴婢,而每一個官奴婢的背後實際上都代表著一個曾經輝煌過的勢力,一個曾經顯赫或者現在依舊顯赫的家族,這正是伽藍的神秘之處。

幾百年來,門閥士族控制著歷朝歷代的朝政,一個顯赫大姓就是一棵參天大樹,一個烜赫郡望之下則是遍布各地的堂號,而家族中不論是權宦還是大儒,依附其下的親朋故舊、門生弟子、從屬家將不勝其數,而他們延續傳承的不宣於口的生存定律就是,從不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里,即便是父子兄弟,都有可能是朝堂政敵。正因為如此,世家望族在經歷了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風風雨雨之後,依舊興盛不衰。

枝椏斷了,沒有關系,還有分枝,分枝斷了也沒有關系,還有主干,即便主干斷了也沒有關系,還有根系,還有代代傳承的文化和錯綜蔓延的人脈可以支撐根系在春天到來的時候破土而出,再一次茁壯成長,東山再起。

伽藍的背後肯定是一個顯赫大姓,一個曾經輝煌的大世家大權貴,而知道這個秘密的人至今還蓄意隱瞞,說明這個大姓和當今皇族或者某個權勢傾天的貴族集團之間有著很深的恩怨,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這個大姓與當今權臣裴世矩,與當今軍中宿將薛世雄,也就是與河東裴氏和薛氏之間有著非常深厚的關系。

與河東世家關系深厚的大姓,要么就是生活在同一個地域,要么就是在地緣上有著直接利益關系。

從地域上來說,河東世家大部分力量歸屬於關隴貴族集團,是北周宇文氏和大隋楊氏極力拉攏的對象,歷次政治風暴中牽連甚少。

從地緣上來說,河東世家和河洛世家的利益最為密切。過去幾十年的歷史中,周、齊、陳三國鼎立爭霸,戰火最為集中之地就是河東和河洛,所以兩地世家的關系自然密切。

河洛世家眾多,但最為顯赫者莫過於三大皇族,一是兩晉朝的河內司馬氏,一是北魏朝的拓跋氏,也就是漢化後的洛陽元氏,還有一個就是現在的皇族,弘農楊氏。北周朝,宇文皇族為了在爭霸中勝出,對司馬氏和元氏都是極盡安撫和拉攏之能事。到了本朝,楊氏因受禪而立國,開國的代價相對較小,但反對者眾,其中就有河內司馬氏,而元氏則因為始終如一地堅決支持楊氏,至今還是興盛不衰。

能夠被河東裴家和薛家同時照顧的世家子弟,肯定是與他們關系非常密切的一等大世家,而所謂關系密切莫過於有姻親關系或者有直接利益關系,但以裴世矩和薛世雄今日的權勢,只有別人攀附他們以獲取利益,不存在他們去攀附其他世家。那么與裴氏和薛氏有姻親關系,且存在地域和地緣利益,放眼看看今日的河東和河洛世家,已經或者正在沒落的一等大世家,只有兩個,一個是河東柳氏,一個是河內司馬氏。

河內司馬氏已經沒落,沒落的原因是反對楊氏奪取北周宇文氏的國祚,這屬於上一代的恩怨,是先帝和司馬消難之間的仇怨;河東柳氏正在沒落,沒落的原因是他們反對今上繼承皇統,直接得罪了今上。

伽藍的背後是哪一個顯赫大姓,已經呼之欲出。

以劉炫驚人的天賦和淵博的學識,以他親身經歷的六十多年的歷史,以他豐富的人生閱歷,還有對中土世家望族和殘酷權爭的透徹了解,他在具體打探到伽藍的事情後,幾乎在數息之間便窺探到了隱藏在伽藍神秘光環背後的朦朧真相。但伽藍和他屬於兩個世界的人,沒有可能走到一塊,也沒有機會走到一塊,所以劉炫做了一番推衍之後,便一笑置之。

然而,命運就是這樣的神奇,本來與他絕無可能產生交集的伽藍,還是與他不期而遇了。

今天他被劉黑闥請到了馬車上,打算在迫不得已的時候,由他出面與游元、崔遜談判,實際上義軍里,也只有他才有資格與游元和崔遜坐在一起。一路狂奔近百里,月黑風高夜,劉黑闥尋到了伽藍,雙方激烈碰撞。

劉炫下了馬車,走到了劉黑闥身邊,在朦朧月光和燃燒火把的照耀下,他吃驚地發現自己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一張讓他終生銘記的英俊面龐。

久已塵封的記憶突然打開,昔年往事如一股洶涌波濤,猛烈沖擊著劉炫的心靈,讓他顫栗,讓他激動,讓他情難自禁。

「先生安好。」

伽藍恭敬施禮。

劉炫緩緩舉步,慢慢抬手伸向伽藍,似乎想虛扶,又似想親撫其肩,但忽然間又停止了,就那么懸在空中,距離伽藍近在咫尺,仿佛兩人之間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劉炫失態了,所有人都看出來了,他兩眼緊緊盯著伽藍,但眼神卻非常迷惘,甚至有些空洞,似乎沉浸在久遠的記憶里,神智游離於現實和虛幻之間,失去了自我。

突然間,原野上一片寂靜,就連暴雪都收斂了凶芒,悄悄退到了伽藍身後的黑暗里。

時間仿佛停頓。

劉炫忽然笑了起來,笑容很和藹,很慈祥,他的眼神突然明亮,爆發出異樣的光彩,「好,好,好……」劉炫的手似乎沖破了時空的禁錮,放在了伽藍的肩膀上,「好……」

伽藍察覺到了劉炫的異常,出於對當代鴻儒的尊崇,他不敢有失禮之處,更不會因為劉炫的幾聲「好」就以為自己得到了這位鴻儒的好感。仇怨已經結下,現今更添怨隙,劉炫以老邁之軀急行而來,心中對他的惱恨不言而喻。

不過劉炫已經做出了和解的姿態,這從他一出面就直言雙方都中了關隴人的詭計就可以揣測一二。不過伽藍對他的這種和解態度非常不滿,劉炫為了這十幾萬蒼生,為了豆子崗義軍的未來,雖然打算向伽藍透漏一些機密,但實際目的是禍水東引,蓄意挑起關隴人之間的自相殘殺。此刻劉炫所表現出來的親和姿態,在伽藍看來純粹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包藏禍心。

「請先生解惑。」伽藍看似恭敬卻是毫不客氣地質問道,「何謂關隴人的陰謀?誰又是關隴人?」

劉炫笑容滿面地望著伽藍,臉上流露出喜悅和欣慰之色,那眼神就像是望著自己血脈至親的子孫,充滿了慈愛和親昵。劉炫把自己的情感毫無遮掩地坦誠表露,不但令劉黑闥、高泰人十分疑惑,就連傅端毅、西行等人也是心生不安,提高了警覺,唯恐墜入這位當今鴻儒的觳中。

伽藍的感覺最為清晰,面對這樣一位對他發出善意的老人,他不由自主地產生了一絲愧疚,但瞬間他又堅定了自己的想法,目下局勢關系到十幾萬人的生死,他不能不全力以赴,即便對方是文翰泰斗,他也要頂住重壓。

劉炫搖搖手,看看身邊眾人,目光從眾人臉上緩緩掃過,聲音緩慢、低沉,充滿了一股震撼人心的神奇魅力,這股魅力來自於他當今鴻儒的絢麗光環,也來自他六十余年顯赫而坎坷的人生,一群年輕人在他溫暖親和目光的注視下,不由自主地被其所折服。

劉炫手指星空,再指腳下,「天知,地知。」又指伽藍,「你知……」再指傅端毅,「你知……」又指劉黑闥,「你也知……」再指指自己,「某亦知。」

伽藍略略皺眉,剛想追問,劉炫再次搖手,阻止了伽藍的沖動。

「黑闥,心靜否?」

劉黑闥恭敬點頭。先前他是急怒攻心,失去了理智,現在與伽藍相見,再看到伽藍一副要吃了他的凶惡之態,當即醒悟,上當中計了,而施計者不可能是游元和崔遜,只能是關隴人。鼓動十幾萬難民緊緊追隨巡察使團遠去黎陽就食,首先就動搖了豆子崗義軍軍心,軍心一亂,渡河南下作戰也就絕無可能,如此就拖住了義軍,只待黎陽舉旗,關隴人挾十幾萬難民號令豆子崗義軍,義軍豈敢不從?好狠的毒計。

如今怎么辦?游元和崔遜被人活活逼上了虎背,架在了火上烤,失去了對局勢的掌控,目前只能被動應付,尋他們相助只會激化彼此間的矛盾。

劉黑闥沖著伽藍深施一禮以致歉,「將軍,事態失控,義軍恐怕不是要南下,而是要尾隨西行了。」

伽藍的心驟然收縮,瞬間竟有窒息之感。如果豆子崗義軍尾隨巡察使團西行,那豈不遂了黎陽之願?到了黎陽,楊玄感憑借黎陽倉,就能號令義軍,自己豈不成了同謀?即便不是同謀,也間接推動了叛亂,而更重要的是,一旦關隴人和河北人異口同聲污蔑自己,百口莫辯。

怪不得游元做了「縮頭烏龜」,而崔遜干脆尋個借口先行離開了巡察使團,原來都是預見到了未來局勢的不開控,對自己恣意妄為、不顧後果地把他們拖進危險之境,可謂恨得咬牙切齒,雖然他們也在想辦法,但切齒痛恨之下,他們想出來的辦法豈會對自己有利?

「如果你想把十幾萬人送進墳墓,那就跟上來吧。」伽藍憤怒之下,沖著劉黑闥厲聲叫道,「最多不過玉石俱焚。」

豆子崗義軍跟上來,那性質就變了,十幾萬人就不是難民,而是叛賊了,首先沿途官府就不會開倉放糧,甚至連城門都不會打開,最終矛盾激化,大家死路一條。劉黑闥和義軍首領不會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但問題是,假若他們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任由巡察使團把十幾萬難民帶去黎陽,不要說義軍將士們軍心大亂,未來也必將被黎陽的關隴人所控,後果同樣很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