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家後園,室內燃著一盞小燈,四面紗羅綉花屏風背後,擺著一只浴桶。明箏正把自己浸在水里。
今晚發生的一切全在她意料之外。
意外突發的一瞬,她確實是很慌亂的,可慌亂之余,她竟沒有不管不去的逃命。
緩緩從水底浮出來,她抬手抹了把臉頰。
她的臉發燙,久久沒有降下溫度。移過銅鏡來瞧,下唇還有些微腫。
陸筠技巧生澀,沒有章法,一味憑感覺胡來……
她現在想到這個名字,立即有如火燒,隨手把銅鏡丟在一邊,重新沉進了水底。
一面說著不再見面,一面又與他糾糾纏纏。她心亂如麻,當真不知如何是好。她承了他和太後娘娘的太多優待,根本沒法子當他是個陌生人不管不顧。
如今他受傷中毒,也不知是什么情形了,太後娘娘也還沒有脫險。
她忽然又想到,他適才親吻她時的模樣,大概人並不清醒的,若是他醒著,沒有受傷沒有中毒,又牽掛著太後的病情,她相信他不會這樣。
她雖對他了解不深,可她知道他是個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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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慌亂,天很快就亮了。
陸筠處理過傷勢後,就立即換了官服進宮。
早朝罷,隨皇帝一道前往慈寧宮探望惠文太後。
太後今日情形比昨夜好得多,就著陸筠的手喝了小半盞茶。太醫說,能吃喝東西,就是好轉的跡象,眾人都十分歡喜。
可太後自己知道自己的事,不過為著安他們的心,強迫著自己飲水。她還得撐著這口氣,瞧筠哥兒成家,她得努力撐著。
陸筠陪她說了會兒話,就從宮里出來,縱馬前去衛指揮使司。昨晚的刺客活捉了兩個,此刻關在大牢,尚沒審出什么,他決定親自去探探。
迎面遇上郭遜摟著個屬下出來,一見他,就嚷起來,「侯爺您怎么就起來了?褚太醫說好歹得歇幾天兒,您還佩刀?上臂傷得那般狠,可不能亂用力。」
「聒噪。」陸筠輕斥,跨步朝里走去。
聽見身後郭遜吩咐那屬下,「去了明家,說話客氣些,平時那些愛帶臟字的毛病改改,明思海那老東西最看不慣這個,仔細給他逮著錯處捉著你教訓。」
陸筠回過頭來,蹙眉道:「你要他去哪兒?」
郭遜笑嘻嘻道:「昨兒明夫人吩咐了,說等您醒了,叫告訴她一聲。過了一晚沒消息,說不准她也睡不著正盼著呢。」
陸筠默了片刻。
郭遜推搡那屬下,「你別愣著,早去早回。」
「慢著。」陸筠招招手,道,「郭大人如此得閑,昨兒的刺客想必已審了出來?」
郭遜臉色一變,「侯爺我……」
「繼續審。」陸筠從內折返,來到那屬下面前,「你也去。」
他徑直朝外走,那屬下一臉茫然望著他問,「郭大人,侯爺這是干啥去了?才來就走?」
郭遜笑了笑,「傻子,不關你事別瞎問。」他嘖嘖兩聲,心道這鐵樹開花,醋勁兒還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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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清元寺禪院中,明箏遇見了陸筠一回。
如今這種「巧遇」,她早就見怪不怪了。
陸筠理由正當,說是奉太後命,送佛經來的。
兩人一前一後朝山下走,瑗華瑗姿隔在中間。陸筠沉默地望著她的影子,他有好些天沒見她了,上回又在明家吃了閉門羹,他喉嚨發澀,艱難地道:「明箏,我能與你單獨說兩句話嗎?」
明箏沒回頭,聽他續道:「上回的事,我想跟你道……」
「停。」她猛然回身,俏臉微紅,當著瑗姿瑗華的面,他這是要說什么?
走到一旁石罅邊,明箏臉色微沉,看起來不大高興。陸筠心下沉重,靠近些,見她的侍婢沒有跟上來,大著膽子又走近了一點。
「我怕你擔心,所以來了。」
他這話說的沒頭沒腦的,明箏抬眼望過來,見他一臉認真對著自己。
一霎那,她忽然明白過來他這句話的含義。
是說,她擔心他的傷勢……
明箏扭過頭,咬唇道:「陸侯爺,您再這樣……再這樣我就……」
「明箏,我向皇上求旨,為我們賜婚好嗎?」
他沒容她說完,一個字一個字堅定又溫柔地道。
明箏訝然望向他。
他磊落地注視著她,眼底是溫柔是濃情是化不開的留戀。
「我原本以為我很有耐心,我以為我可以等,可是……現在好像不能了,明箏,你知道我的心,也許我早就藏不住,心里這份太沉重的感情。」
「心悅你,想和你共度余生的渴望,折磨了我許多年。今天我想把自己的心事都說與你聽。」
「我知道做這樣的決定對你來說不容易。不是今時今日就一定要你答復,但你能不能認真考慮考慮,我做你丈夫的可能性?」
「過去浪費了太多光陰,我不想我們再蹉跎下去。」
「我失去過一次重要的機會,我不想再次眼睜睜瞧著你嫁給別人。」
「明箏,至少先別推開我,好嗎?」
「上次受傷之後,我有想過,世事無常,我們根本無法預測明天會發生什么。」
他踏近一步,指尖輕輕牽住她的袖子。
「我們試試……試一試好嗎?如果你覺得不滿意,不喜歡,我可以回西疆去,走得遠遠的,永遠不再打擾。可若是……」
「你心里也有我呢?明箏?」
「那晚,我親你的時候,為什么沒有躲?」
明箏不可思議地望著他,像看著一個可怕的陌生人。
「陸侯爺,您可知自己在說什么?」
他湊近一步,越來越近。
他開口,用輕緩的聲音說出讓她心悸的語句。——「我問你,為什么你明明走了又回來?為什么破例讓我與你同車?你最知規矩,孤男寡女一車同乘,會發生什么,世人會怎么說?你愛清譽如命,為什么沒為自己著想?」
他攥住她的手腕,盯視著她的眼睛,「我昏迷當中,你為什么落淚了?為什么哭?我發了狂,你為什么顧不上避嫌,抓住我的手?明箏……你問問你自己的心,你是不是真的心里從來都沒有我?」
「你……」明箏臉上布滿羞憤的紅,她用力掙著,頭頂光線全然被他遮去,他問得她無法答話,他怎么變得如此咄咄逼人?
她沒掙開,懊惱地揮起另一只手捶打著他的肩膀,「你胡說,你……」
聽得他低嘶了一聲,她愕然停住動作,左臂……他的左臂受了傷的……
明箏眼底的情緒復雜極了。
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如此難堪和窘迫過。
恍如被人除盡了衣裳,羞恥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陸筠松開她,退後兩步,垂眸望著她的臉。
「明天慈寧宮花園,見一面,行嗎?」
「我會等你。」
「晴也好,陰也罷,風雨無阻,不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