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節 殞陣(1 / 2)

曹沖 庄不周 6144 字 2022-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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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節 殞陣

關羽一手撫著裝胡須的錦囊,一手握著一卷襄陽書坊剛出的新書《荀氏春秋》,倚在燈下看得津津有味。這是雙方和談之後,曹沖讓人帶過來的,專門送給這位愛看春秋的關二爺。

「父親,這襄陽出的書,感覺可好?」關平撩起帳簾走了進來,見關羽看得入神,一邊笑著,一邊拿起旁邊的油壺向燈中加了點油,又撥了撥燈主,這才坐在關羽身邊,笑嘻嘻的探過頭看了一眼。

「好什么好?」關羽哼了一聲,將手里的書輕輕的放在案上:「這么貴的紙,一頁只印了十列,才百十個字,邊上還留這么多白,看是好看了,卻極是浪費,一本春秋經不過萬八千字,卻要分成上中下三卷,不就是為了多賺點錢嗎。蔡家到底還是商人氣太重,眼里只有錢,卻無經濟之道。」

關平咧嘴笑了,他倚在案上,一邊招呼手下人將關羽的吃食拿進來,一邊笑道:「父親不知道嗎?這些樣式可都是倉舒親自定的,我聽小雙說,字印得大,是為了防止那些小孩子眼睛看得累了會近視,也方便眼花的老者,現在的讀書人哪個不知道襄陽蔡氏書坊出的書是有名的『紙白如綿,字大如錢』啊,這可都是上等貨,小雙特地讓人送來的。」

「你跟他很熟嗎,叫得這么親熱?」關羽不滿的瞪起了眼睛,將書收到一旁,拿起竹箸在案上頓齊,白了關平一眼。

「嘻嘻,父親,大雙小雙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小時候沒少在我身上撒過尿,跟我的妹子銀屏沒有二樣,倉舒娶了她們,也就是我的半個妹夫,我稱他的字有什么不妥的?」關平一邊說,一邊將關羽愛吃的菜向關羽面前挪了挪:「連倉舒都知道父親與主公恩若兄弟,這也不稀奇了。」

「放肆!」關羽笑著罵了一聲:「我和主公雖然親近,畢竟還是君臣,你心里知道也就罷了,可不能在外面胡說,免得授人話柄。」

「我理會得。」關平點點頭,又瞟了一眼旁邊被關羽邊角都抹得很整齊的書:「父親,這本春秋好象跟你平時看的左氏傳不一樣啊?」

「這是荀氏傳。」關羽一邊夾起一塊肉脯送進嘴里嚼著,一邊說道:「與左氏傳不同的。不過,我看他讓蔡家印這本書可有點用意不妥,看起來是尊王,實際上是想取而代之。」

「何以見得?」關平好奇的拿起書翻了翻問道。

「荀子稱人有四等,第一等人是上智,生而知之,法先王,當為聖人、天子,這曹倉舒自幼號稱神童,可不就是生而知之,自然也想內聖外王。」關羽一邊說,一邊冷笑道:「荀令君也變了,荀家的人,果然是善變的。「

關平訝然,他愣了半晌才說道:「父親,原來還有這么個意思?」

「當然,凡事都有其用意,你不能光看到表面的東西,否則就會被他騙了。」關羽嘆惜了一聲,放下手中的竹箸,端起水杯卻沒有喝:「我本來以為,劉封是假子,性格又勇悍,將來必生是非,讓他去長沙為質可以一舉兩得。沒想到他一到長沙,卻成了曹倉舒手里的刀,曹倉舒給他一千人,讓他去跟孫仲謀打仗,活生生的讓孫仲謀以為主公與曹倉舒是真的抱在一起。我兩家均弱,本當同力抗曹,現在卻被他挑得爭斗不已,最後得利的只有他一個人啊。」

關平沉思不語。

關羽見他出神,知道關平雖然孝順惇厚,卻不善這些心機,他搖搖頭,隨口問道:「今天可收到陸遜部的消息?這個豎子,天天躲在山里不出來,雖然是為了他那點人馬,可象個蒼蠅似的打又打不著,趕又趕不走,著實讓人生厭。」

「沒有,斥侯們沒找著陸遜部。不過他們發現了一處陸遜扎營的地方,趙都督帶著人去看了,估計半夜才能回來。」

「他可帶了足夠的人手,別被陸遜打了埋伏。」關羽關切的問道:「這個豎子雖然不敢正面與我交戰,陰招卻玩得不少,趙都督未必是他的對手。」

「父親放心,已經作了安排了。」

關羽點點頭,沒有再說。父子二人有一句沒有一句的閑聊著,慢慢將案上的酒食吃完。關平起身去收了,關羽站起來走到帳外,看著初升的皓月負手而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關羽不快的眯起了眼睛,手撫上了胡須。

都督趙累喘著氣出現在關羽面前,單腿跪倒:「將軍,陸遜部向北去了。」

「向北?」關羽吃了一驚,轉身回了大帳,趙累跟了進來,在地圖上一指,畫了一條折向東北的路線:「從留下的印跡看,他是從這里翻過山梁,折向東不遠,便可以上大道。」

「他向北干什么?不敢打,逃跑了?」關羽看著趙累指出的路線,有些不解的問道。

「屬下懷疑……」趙累小心的看了一眼關羽。

「你說。」關羽揮揮手。

「屬下懷疑,他折向東北,是想循著大道趕到龍山,再折向西北,不過百里,就是我們的匡浦關。」趙累猶豫的說出自己的想法。

「你是說,他去打匡浦關?」關羽想了想,搖著頭笑了:「他打匡浦關干什么,匡浦關在南海和桂陽之間,他就是占下了,也是兩面受敵,根本占不住的。」

趙累搖了搖頭:「將軍,匡浦關是我軍提防桂陽的前哨,目前兩家和好,所以匡浦關只有一千守軍,都是些沒經過大戰的郡兵,陸遜所部三千多人狡詐,郝子太未必是他的對手。匡浦關一丟,萬一桂陽有異動,我軍就沒辦法提前得到消息。陸遜因為家仇的事情,上次拒絕出兵長沙,已經被孫仲謀猜忌了。這次帶兵前來解圍,孫仲謀讓潘璋帶五千人為副,未嘗沒有想借機肖弱他的實力的打算,可是被他三搞兩搞的,結果潘璋部損失近半,他卻毫發無損。萬一他以匡浦關為禮,向曹鎮南投誠怎么辦?」

「會這樣?」關羽也收了笑容,有些緊張起來。

「父親,不可不防。」關平提醒道:「我軍一失匡浦關,桂陽方面如果有想法的話,可以悄無聲息的直入三百里,打我軍一個措手不及。」

「如此一說,倒不得不防。」關羽轉了兩個圈,撫著胡須想了想,又對趙累說道:「你可曾派斥侯跟下去看看?」

趙累點頭道:「派了,估計下半夜才能回來。」

「那好,讓將士們吃飽喝足,早早的休息,如果陸遜真是去打匡浦關了,我們就隨後追上,你連夜派人通知郝子太,讓他小心提防,千萬別出城,以免中了陸遜的詭計。」關羽一擺手,斷然下令。

趙累咽了口唾沫,想說什么又沒敢說,轉過頭看了一眼關平,關平為難的咂了咂嘴,囁嚅說道:「父親,要……不要通知一下主公?」

「通知他干什么?」關羽不快的說道:「這點小事,一來一去三五天時間我就可以解決,難道對付陸遜這么一個小兒,我四千大軍還不夠,還要去麻煩主公?陸遜小兒這些天來在我手下贏過一陣嗎?」

關平咧了咧嘴,還是堅持道:「父親大軍移防,還是通知一下的好,以免主公到時候要找父親卻找不到。」

「你明天派人去說一聲,就說我殺陸遜去了。」關羽忽然有些興奮起來:「這個豎子真是不知死活,老老實實藏在山里保命也就算了,居然還敢去打匡浦關,哼哼,不生擒了他,如何對得起他給的這個機會。」

關平和趙累對看了一眼,立刻低下了頭,快步出了帳。關平拉著趙累說道:「趙都督,你說陸遜去了匡浦關,有多大可能?」

趙累搖搖頭:「不是可能,而是肯定。我雖然沒有得到確切的消息,但是陸遜在山里打了這么久了,又沒受什么重大損失,他總不會逃回豫章去吧,要向北,只有去匡浦關了。拿下匡浦關,他也算是奪回一城,總可以有點功勞讓孫仲謀無話可說。」

關平想了想,也點點頭,陸遜在番禺城外也沒用。番禺城里有六千人,就憑他們一萬五千人根本打不下來,反而是陸遜這三千多人更容易消滅一點,他遠遠的逃到匡浦關去,倒也是個安全的法子。

「那就准備著吧,你辛苦一點,一有消息就通知我。」關平說道:「明天一早出發的時候,我再派人去通知主公。」

趙累應了一聲,匆匆的去了。關平看著清冷的月色,聽著隱隱約約的蟲鳴,回頭看了一眼帳中又捧起書的關羽,莫名的嘆了口氣。

天亮的時候,趕回來的斥侯證實了趙累的判斷,陸遜帶著人果然奔向了匡浦關。關羽隨即命令起程,全軍殺向匡浦關。

匡浦關,守將郝普面對著呂蒙派來的使臣,面色慘白,神氣驚惶。

「大都督精兵兩萬,從桂陽直抵關下,聞將軍忠義,不願加兵,故而遣我入城,請與將軍一見。」使者侃侃而談:「將軍如欲全忠義之名,勉力一戰,則我即刻出城,給將軍留下兩個時辰的准備時間。」

郝普心中震驚不已,他不知道呂蒙是如何帶著兩萬大軍直抵湞陽的,那可是桂陽的地界,不是江東的地盤。使者雖然沒有說,但他可以猜得到,曹沖很可能和孫權也講和了,這才有可能借道給呂蒙。周瑜雖然曾經是江東的大都督,但是他的孫權有仇,他不可能私下里借道給呂蒙。

他在匡浦關的任務很簡單,就是關注桂陽郡的周瑜的動向,周瑜的手下有張任部四千人,劉備擔心周瑜會在他打番禺城的時候突然南下,所以才派他駐守匡浦關監視周瑜。他派人遠到郴縣,密切注意著張任部的動向。結果張任部很安份,呂蒙卻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

兩萬人,攻匡浦關也許只要一次沖鋒。

「將軍如果想給左將軍傳個消息,那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匡浦關向南的地界,已經被我們控制了,只准進不准出。」使者仿佛看出了郝普的心思,得意的微笑道。

郝普的臉色越發的白了。

「看來將軍確實有古人之風。」使者笑了,直起身來撣了撣衣衫,舉步欲走:「可惜這匡浦關內數千士卒與百姓,都要做了將軍的陪葬,而將軍年邁的老母,也將戴白受誅。」

「你別說了,郝普願降。」郝普顫抖著解開腰間的印信,雙手奉上:「但請都督憐惜百姓無辜,莫作無謂殺戳。」

使者看著郝普,一絲笑紋從他的嘴角盪漾開來:「這是自然。」

郝普降了,呂蒙卻沒有更換城里的旗幟,依然掛著郝普的戰旗,甚至除了把郝普帶在他的身邊之外,他基本沒有動城里的人員,謹慎的保持著城中的原樣。兩萬人馬也沒有進城,而是繞城而過,在匡浦關南十里的松嶺埋伏。

呂蒙剛在松嶺准備好,陸遜就帶著人馬急奔而至,一看到呂蒙,他總算松了一口氣,苦笑著對呂蒙說道:「幸好你來得快,要不然這次打鷹不著,反要被鷹啄了眼。關雲長來得太快了,他落後我一天出發,卻督軍急進,兩日一夜就趕上了我,現在就在我身後二十里。」

呂蒙也吃了一驚,看著身後的郝普,他暗自吃驚。關羽來得也太快了,照這個速度,如果陸遜真是要去攻城,只怕連城牆還沒摸著,就要被關羽堵在城下了。兵貴神速,這個關羽確實夠神速的。

「來得正好,我也准備停當,你別停了,到前面河谷中列陣吧。」呂蒙輕描淡寫的說道,手卻緊緊的握住了手中的馬鞭,捏得指骨都有些發白。

「都督,這里的地勢險惡,關羽恐怕未必輕易就進來吧。」陸遜看著東邊陡峭的山勢,再看看嶺西奔騰的溱水,皺起了眉頭。就是個傻子,也能看出這里是個打埋伏的好地方,關羽會上當?

呂蒙笑了,從懷里掏出一副的。」陸遜狐疑的接過信看了看,也笑了:「都督好手段。」說完,交給一個親衛:「去,送給關將軍。」

關羽騎在赤兔馬上,看著遠去綿延的山勢跱躇不前,緊緊的勒著手中的馬韁。赤兔馬不安的搖著頭,碗口大的馬蹄在地上蹬踏著,嘴里噴出白色的沫子,顯得有些煩燥。

「父親……」關平緊緊的跟了上來,看著關羽有些不太對勁的臉色,關心的問道:「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前面是什么地方?」關羽深吸了一口氣,手指著前面那條起伏的山脈問道。

「聽向導說,前面叫松嶺,是這里最高的一座山。」關平打量了一下前面,有些緊張的說道:「父親,這里一邊是山嶺,一邊是溱水,是個打埋伏的好地方。」

關羽恍若未聞:「這松嶺,可有其他的名字嗎?」

關平有些不解,他見關羽的神情有些異常,連忙派人將向導找了來。向導一聽關羽的話,也有些意外的說道:「將軍,松嶺上有野豬出沒,所以又名野豬嶺。」

關羽的臉頰抽了一下,細長的鳳目一閃,一抹寒光一閃而沒。他撫著胡須半天沒有說話,沉思良久。關平和趕過來的趙累見了,都不敢說話,只是緊張的看著關羽。

「你知道嗎?這次到南海之前,我做過一個夢。」關羽緊緊的盯著前面的山勢,喃喃自語:「我夢到有只豬啃我的腳,當時驚了一身冷汗,半夜未能入眠,今日看到此嶺,竟然同我夢中所見豬頗為相似,不禁心中驚懼,有種不安之感。」

關平吃了一驚,回頭再看看趙累,趙累眼中也全是驚惶之色。關平連忙說道:「父親,此山險惡,既然有夢提醒,父親還是速退吧,待探明情況再進兵不遲。這里反正離匡浦關也不遠了,陸遜聞知我大軍在後,未必有膽量去攻城的。」

關羽心里也很猶豫,他正在考慮,卻看到前面奔來一人,手里高舉著一封信,一直奔到他的馬前,單膝跪倒:「將軍,陸校尉派人送了一封信來。」

關羽「哦」了一聲,抬手接過信,打開一看,眉毛立刻豎了起來。他將信扔到關平的手中,冷笑著說道:「陸遜小兒,逃無可逃,居然敢大言誑我,看我不殺進去,取了他的項上人頭。」

關平快速的在信上掃了一遍,大驚失色,連忙拉住關羽的馬韁說道:「父親,此乃陸遜激將之計,切不可上當啊。」

趙累接過信看了一眼,無聲苦笑。原來信中陸遜以一種很得意的口吻說,久聞關將軍神勇,當年白馬一戰,百萬軍中斬殺河北名將顏良,威鎮天下。他從小就聽說了關將軍的威名,不過他慢慢長大以後,卻覺得很奇怪,將軍好象沒打過什么勝仗,一直跟著左將軍如喪家之犬東奔西逃,西陵城下,更是以一對一,被一個不知名的老卒黃忠打得落花流水,聽說連萬人敵的寶刀都輸給黃忠,卻耍賴沒給,沒有一點名將的風姿。他現在也帶兵了,很希望能和幼時心目中的英雄一戰,奈何在番禺城下,關羽以多欺少,讓他不能痛快一戰。如今他本想來奪匡浦關,沒想到關羽跟來了,天賜良機,讓他有機會與關羽公平一戰,他在前面准備了兩萬雄兵,布下了天羅地網,專等關羽前來。如果關羽敢來一戰,則他在嶺中恭侯,如果不敢一戰,就請關羽把那口早就輸給黃忠的萬人敵寶刀相贈,然後調頭回番禺去,他要去取匡浦關了。

陸遜這封信很毒,看起來很恭敬,稱關羽為絕世名將,從小就很景仰,但又說關羽沒打過勝仗,只知道逃命,還在西陵城下把寶刀輸了,這句話最讓關羽受不了,西陵城下那一戰,已經成了他的心頭刺,誰也提不得,偏偏陸遜再三提及,讓他如何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