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忙應聲:「就來。」
茶寮里的那個小少年被宛遙找季長川要了過來,她對那日的出手相助感念在心,也同情他無家可歸,索性便收留進醫館,算是了卻一樁心事。
宛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鋪好紙筆和干凈巾子,示意等候的病人前來。
正診脈之際,長街上嗩吶歡騰,鑼鼓喧天,她一轉頭就看見艷紅的隊伍喜氣洋洋的走過,兩邊都是等著撿果子撿銅板的孩童。
婢女湊到她耳邊小聲提醒:「姑娘,是梁公子娶妻。」
宛遙目光微閃。
數日前,從父親口中得知,武安侯已經做媒,把陳尚書的長女嫁了過去。
她至今不解梁家人的古怪舉動,但直覺告訴她,梁華並非是個能托付終生的良人。
宛遙沒見過那位大家閨秀,想來應該是個知書達理,溫婉賢惠的姑娘。
也不知道對她而言究竟是福是禍……
八抬的花轎精致奢華,身後跟著同樣紅衣喜慶的丫鬟仆人們,掀起一股晚霞似的衣袂飄飄。
就在迎親的隊伍從視線里行遠時,她忽然看到街對面站著的一個筆直如松的身影,是習武之人的打扮,石青的箭袖勁裝,手里長劍緊握,英挺俊朗的眉眼間含著深深的神傷,正定定地,望著花轎離去的方向。
*
忙完了手里的活兒已是下午,宛遙估摸著項桓應該快睡醒了,於是收拾好今日的傷葯打算出門。
臨行前,桑葉從屋內疾奔而出,他方才大約是在吃飯,嘴邊還沾著飯粒,一手拎過她的紙包。
「你也要去?」宛遙問道,「這就不吃了?」
他抹嘴,先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
她同婢女相視一眼,各自都忍不住微微一笑,宛遙還是勸道:「你正長身體呢,要多吃多睡,這樣才能長得又高又壯。」
桑葉聞言似乎是猶豫了下,忽然說:「你……等我一會兒。」
他跑回里屋,很快,叼著張肉餅匆匆折返,邊吃邊道:「這樣可以嗎?」
實在是聽話得厲害。
宛遙看見他風風火火的模樣,只覺得有一股少年人的朝氣蓬勃,不禁笑道:「走吧。」
項府還是老樣子,東院和西院涇渭分明,一邊住著項老爺,自帶一股古板威嚴的氣息,另一邊住項桓,從門到縫都寫著無法無天,連牆頭的樹也生得張牙舞爪,和主人家一模一樣。
宛遙還沒進院子,回廊上就看見項桓、余飛、宇文鈞,三位好兄弟並排走過來,一路閑談,卻氣勢洶洶。
「宛遙姑娘!」余飛眼尖,張嘴叫了聲。
她愣了一愣,還未開口,對面的項桓看見她,一臉「好事大家一起來」的表情,「你來得正好,我們剛要出去,省得再去叫你了。」
宛遙被他拉住手腕轉過身,聽著奇怪,「去哪兒?」
「梁府。」
她一頭霧水:「梁府?……梁公子不是今天成親嗎?怎么,你收到請柬了?」想想都匪夷所思。
「不是。」項桓說起這個,兩眼發光,簡直可以用興致勃勃來形容。
「我們去砸場子。」
街上是去而復返的高矮胖瘦兩個嘍啰,一腦袋的鼻青臉腫,想必是找著他家公子就急吼吼地趕來了,此刻正狐假虎威地指著迎面而來的項桓。
「少爺,就是他們!」
五六個家仆簇擁著一位錦衣華服的公子哥,看其年紀大概也才二十出頭,風姿卓越,倜儻瀟灑,手里還握著柄酸了吧唧的寶扇,整個人仿佛就是照著書里的貴公子形象長的。
項桓在距他十步之外站定,抱懷冷眼下上打量,「你便是梁華?」
對方唰得一聲收攏扇子,「兄台既知曉,又何必傷了在下的人?」
此時宛遙已擠到了他跟前,梁華見狀,遠遠地向她作揖抱拳,姿勢膈應得不行,她只得回了個皮笑肉不笑的微笑。
「這種下三濫的廢物,我留他們一條命已經仁至義盡。」項桓伸出指頭朝他點了點,「你是士族之後,我給你這個面子。你我打一場,若打贏我,她的事我就原諒你。」
在他的邏輯里,沒有什么事是一頓單挑解決不了的,如果有,那就換成群架。
宛遙忍住想扶額的沖動,終於明白那句所謂的「不占便宜」的深層含義,忙拉著他手腕壓低聲音:「梁公子是文人啊!怎么和你打?」
項桓淡淡瞥了她一眼,大概並不理解這其中有什么不妥之處。
他沒說話,對面的梁華倒是先笑著開了口:「御前左中郎將,我認得你。」
「昨日殿前受封瞧不真切,今天有幸一見,果然是少年英雄,在下佩服。」
他禮貌性地捧完場,隨後將兩手掖在身前,笑得一臉無辜:「不過呢,這自古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宛大人都收了我家的細帖子了……中郎將不至於多管他人閑事吧?」
梁家上門提親時,宛經歷剛好在,拿到帖子的時候險些沒把腦袋點成蒜臼。此事說來的確是她們理虧,宛遙只好輕輕松開手。
前面忽然聽他一聲冷笑。
「什么狗屁父母之命。我不管是誰,只要硬逼她嫁人,就算是宛文淵來我也照打不誤。」
宛遙在前半截還深以為然地頷首,到後面不由為老父親咯噔了一下。
如此離經叛道的話,滿場的看客均是鮮少有聞,人群中立時小聲議論起來。
梁華緊接著面不改色地垂眸一點一點展開扇子,「早聽說項家二郎荒誕不羈,素有『小太歲』之稱,在下此前不信,現在看來,中郎將還當真是不虛此名。」
「人呢,不能光會拳腳功夫,那叫莽夫,知禮懂德才是為官之道的根本。」
宛遙明顯感覺到項桓側了側身子,臉色驟然黑了幾分。
原本按他平時的性格,梁華在吐第一個字之前人就該在地上了,這會兒破天荒多幾句廢話,分明是在讓他知難而退。
可誰知道這位梁公子不僅沒退,還開始積極地作死。
「在下是過來人,奉勸項兄弟你幾句——不該管的事不要管。」
「長安城可不是你項家府邸,能夠堂而皇之的忤逆不道,任性妄為。」他居然還在講,有恃無恐地撫弄扇面,「項侍郎貫來是要臉的,倘使傳出去,可別又讓人像幾年前那樣,說你有娘生沒娘養,多難聽啊……」
拽著的那條胳膊猛然一用勁,掙脫開來。
宛遙這次是實在拉不住,左右站著的兩位又無動於衷,她眼睜睜地看著項桓走過去。
梁華一柄折扇才優雅撫了個來回,甫一抬頭,堅硬如鐵的一記便硬生生砸在他鼻梁上,瞬間就是個天昏地暗,不省人事。
*
梁司空家的公子當街挨了打。
這個消息幾乎是半天就傳遍了好幾個坊,在朝臣中更是鬧得沸沸揚揚。不為別的,打人的是項桓——剛從戰場上回來的虎豹騎副將,五天不到便開始重操舊業,而且比起從前有變本加厲之勢。
梁家自詡威望甚高,何時受過這種委屈,梁司空面對一屋子哭哭啼啼的婦人,無疑是火上加油,只覺全家都遭到了侮辱,當即勃然大怒,抄起筆連夜寫奏折,准備和項家拼個你死我活。
項南天得知了事情始末後就立即備車上梁府請罪,打算息事寧人,表示要錢給錢,要葯給葯,要兒子也能拎上來您隨便打,當然前提是拎得動。
但梁司空偏偏也是個倔脾氣,說不接受就不接受,非得上朝讓陛下評評理,擺明了不給台階。
一時間兩家人都是心神難定,不得安寧。
唯有宛家對此津津樂道。
宛經歷提起項桓,眉目間便是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小時候不安分,長大了也不安分。還以為他能在軍營里磨礪出像宇文將軍那樣的性子來,果然啊,人到底是本性難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