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復眼者已經全數陣亡,但戰場上的忙碌依然從未停歇。
工程艦和醫療艦四處穿梭著打掃戰場,工作包括搶救傷員、收納屍體、修理裝備。
還有不少專業軍人小心翼翼的駕駛戰機與小型戰艦靠近球艦殘骸,利用彈幕炮中和消除從棱形區域持續飄盪出來的物理毒素。
場景看起來靜謐又忙碌。
戰爭終於結束,人們臉上大多數時候掛著揮之不去的喜意,但每每在從扭曲的金屬中找到戰友破碎的屍體時,又難掩黯然神傷。
一艘大型醫療艦停靠在總指揮艦的旁邊,醫療室中,陳鋒與唐天心二人並排躺在兩台多功能治療艙內。
陳鋒渾身皮膚開裂,飆出來的血液將治療艙內的營養液染成了粉紅色。
他剛才就沒完成治療,操控星鋒巨像對身體的壓力又極大,並且他正面沖到了球型戰艦前方,完成了一系列風險極高的操作。
單只他用中子巨盾和戰甲頂住球型戰艦的那兩次沖擊時受到的余波,就夠他喝一壺。
後面他將後背裝甲留在原地,操控著龐大的星鋒巨像騰挪逃逸時,巨像足部的類曲率膜結構層與球艦表面發生劇烈膨脹,引起的震盪更恐怖,換個人早散了架,也就他不但喚醒度高,還有復蘇因子才能撐住。
巨像裝甲受損不小。
此時他的星鋒巨像和銀河戰甲都在醫療艦旁邊,正被數十艘大型工程艦里里外外的快速修復。
陳鋒本人更受了不小的震盪。
之前是心里關著一口氣,只要還沒死,還能動,他就懶得管。
現在戰爭告一段落,這口氣一松懈下來,全身飆血的他就趕緊跑回來接受治療了。
唐天心比他好不到哪去。
只是兩人的傷勢稍有區別,陳鋒的傷在身上,唐天心的傷則在大腦中。
在這場持續時長剛好半小時的超大規模戰役中,她的大腦每時每刻都得保持極高強度的運轉,既要統攬全局,很多時候還得具體到區域戰場,甚至某些特戰個體。
為了盡可能減少傷亡,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采用精微輻射刺激大腦,提高自己的戰場判斷直覺與腦波傳遞效率,到現在也是暗傷累積,面色灰敗,奄奄一息。
但最讓她痛苦的確不是生理層面的折磨,而是在戰爭終結的那瞬間,她內心油然而生,且不可抑制的罪惡感。
如果將她的心比作一顆真正的心臟,罪惡感便是種在上面的黑色蔓藤。
隨著一份又一份戰損與陣亡報告被送到她眼前,黑色蔓藤在她的心臟上快速生根發芽蔓延生長,掛滿倒刺的根須撕開血肉,往里面鑽去。
根須每一次下探,都會帶來一陣又一陣撕扯的痛楚,所以剛才她與陳鋒同說「結束了」這三個字時,語氣才會有天壤之別。
有那么一瞬間,她很想拔槍自盡,但她又想再見到陳鋒,還念著腹中的女兒,勉強熬住了。
再是到了現在,當陳鋒也躺進旁邊的治療艙里後,那種撕心裂肺的折磨再又稍許減輕了微不足道的一點。
一開始,陳鋒並未意識到她的心態變化,畢竟在以前的時間線中,她比陳鋒本人的意志力或許還更強一點。
陳鋒先是很隨意的和她聊天,講了自己剛才在復眼者的卧室陣列里發現的情報,然後總結道:「以前我們對復眼文明一無所知,別人的戰艦在空中用曲率模式繞個彎,就能讓我產生恐懼到惡心反胃的壓迫感。」
「我們又被《世外之歌》玩弄得團團轉。戰士們還沒靠近時就在量子糾纏殺傷下死得不明不白,那時候我覺得簡直像在看靈異恐怖片。尤其是復眼者隔空投放涉粒子炸彈那一手,我都沒辦法給你形容我當時的感覺。那場面既恢弘又恐怖,我手腳哆嗦得發麻。」
「但現在嘛,我想明白了。人類的思維承受能力其實很強,人類的大腦在對未知事物產生恐懼的本能反應時,其實還有另一重心理變化。那就是求知欲。恐懼的本質不是讓我們變成被嚇死的倉鼠,而是要點燃我們的求知欲。」
「我們越恐懼什么,好奇心越強烈,就越想去探究其背後隱藏的真理,就像魔術師的觀眾,哪怕明知道魔術揭秘會讓表演失去樂趣,可心里還是總想知道這是為什么。」
「明白為什么之後,無論是好奇還是恐懼,最後都會變得索然無味,覺得這一切也不過如此。復眼者如今在我眼中就是這樣,和二十六世紀時大滅絕浩劫中被z菌感染的那些動物沒什么區別。」
「說不定復眼者本身就只是個被z菌感染後,單體繁殖出來的某個類地球行星里的大馬蜂呢?只不過它們誕生得早,宇宙給了它們足夠的時間而已。」
他語氣很輕松。
唐天心則悶悶的點頭,「我剛看了科學執委會的分析報告,你說的這個可能性超過百分之五十。」
陳鋒偏過頭,目光穿過兩層治療艙的透明罩,落在她的側臉上,心頭咯噔一聲,暗呼不妙。
剛才她一直背朝著自己,沒讓自己看到正臉,現在瞧見側臉,就發現不對了。
一小時前的她神采奕奕,眉眼里顧盼生輝,目光堅定,身上透著股高位決策者的強大自信。
短短一小時過去,她卻有些顴骨突出,眼眶深陷。
最重要的,她眼睛里沒了過去的那股銳氣。
「歐青嵐那邊怎么樣?剛才我看研究中心的空間站靠得很近,已經進入敵艦射程范圍內了。」
唐天心搖搖頭,「她沒事,運氣不錯,空間站收集到數據後及時後撤了。」
但她馬上又道:「但還是出現了一些意外傷亡。董山博士在分析刀鋒螂的刀臂殘片時發生了意外爆炸,犧牲了。」
陳鋒一愣,腦海中下意識浮現老家伙那副為老不尊的模樣,又想起上條時間線里老頭最後時刻慷慨激昂的「宇宙記憶說」。
這次明明打贏了,但不曾想老頭竟連說遺言的機會都沒有。
若是自己不問,老頭大約也就在無聲無息中悄悄的走了吧。
也不知道,到底犧牲了多少人。
陳鋒終於想起翻看一下陣亡情況,然後他呼吸頓止。
八大正規軍戰區此時八不存一。
後備軍的傷亡情況也超過了百分之七十。
陣亡人數總計二百九十六億。
不是個,不是萬,是億。
四百一十億參戰人員,此一戰後僅余一百一十四億。
陳鋒之前有猜測陣亡情況會很嚴重,但當統計數字真出現在他眼前時,卻還是讓他觸目驚心。
他悚然驚醒,突然懂了唐天心的心情。
自己在一次又一次時間線里不斷失去戰友,感情漸漸變得麻木了。
因為自己從不奢望勝利,所以堅定的自我麻醉,總相信以後還能與這些戰友見面,所以在看到這些人犧牲時,瞬間便從傷心中抽離,馬不停蹄的投入下一場戰斗,忘了難過。
當他堅信以後還能再見時,便已經失去了回頭看看那些在身後用力推著自己往前走的人的本能了。
我……我變得好冷血啊。
「唉!」
陳鋒也嘆了口氣,既是為陣亡者,也是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