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三十八章:鈴(2 / 2)

「從那一次意外開始其實就有一些症狀了,但直到之後大一暑假開始,我偶然一次中暑暈倒後就開始變得嚴重起來了。」

「中暑暈倒,我記得你上一次說過這件事,你在參加同學聚會,提前離席回家時因為中暑所以暈倒在了路邊,後來被散場時的同學發現及時送你去了醫院急診科。你的所有病情其實都算是在那一次中暑後開始逐漸加劇到病態化的。」

陳雯雯不置可否。

「你第一次的噩夢,也是那一次中暑開始的。」女人說,「你能再給我講講那個困擾你,讓你夜不能寐的噩夢嗎?」

「好的。」陳雯雯原本是有些猶豫的,但在看見女人那給予著她安心的放心眼神後,她才鼓起勇氣小聲地去回憶,「在夢里總是有很多人在我身邊,那些人帶著我在一個樓梯上不斷地向上爬,我被擁擠在他們中間哪里都去不了。」

「麻煩你為你在夢里你抗拒和恐慌的情緒打一個評分,10分制,0分是完全沒有恐慌的感覺,10分是恐懼到要崩潰。」

「10分。」陳雯雯幾乎是在同時給出了答案,聲音略微有些不自然。

「我想如果有11分的話,你應該也會毫不猶豫地更改答案吧。」女人緩

緩說,「被噩夢困擾的患者,在我這里你不是第一例,我在美國的紐約出診時也遇見過一個患者,他也飽受噩夢的折磨,以至於引起了無數的並發症讓他生活質量出現了巨大的問題。」

「在睡眠上,他的情況應該比你還要嚴重,他最高記錄是三天沒有合眼,在上門問診的時候還屢次在沙發上睡著了。」

「那他一定很信任林醫生你。」陳雯雯下意識說。

女人微微一頓,看著白裙的女孩輕笑了一聲,「或許...是吧,他很信任我。」

「我也信任你,醫生。」陳要雯深吸了口氣低聲說,「你能幫幫我嗎?」

女人側頭看著沙發上端坐如百合般的女孩,點頭說,「我會幫你的,我答應你,我一定會治好你的這些病症,因為在這方面我是專業的。這段時間我其實也有專研過你的病例,整理出了思緒,明白了你現在到底需要什么。」

陳雯雯原本晦暗失色的眼眸明亮起來了一些,辦公桌後的女人輕輕翹著腿,下意識從衣袋里摸出了一盒女士香煙,在抖出煙尾時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抬頭看向沙發上的女孩,偏頭問,「介意嗎?」

「不介意,我們寢室里也有人吸煙,不過我倒是第一次知道醫生你也吸煙。」

「我不喜歡吸煙,因為我沒有尼古丁成癮的症狀。」女人在桌上拿起了一個火柴盒,纖長白嫩的手指折出了其中的一根火柴,壓在打火紙上順勢一捻,青煙和火焰伴隨著二氧化硫的氣味就升騰了起來。

陳雯雯的眺望中,女士的摩爾細煙被炙烤出火光,在櫻薄的唇間吸吐之中,白色略帶香氣的煙霧從舌齒間呼出,她不大認可吸煙這個舉動,但卻完全不影響她看著辦公桌後的這個女人吸煙,讓她產生了一種朦朧的美感。就像白茉莉藏在清晨的霧里,而那些霧里蘊藏的不止是致命又誘人的尼古丁,而是一些她無法理解但的確存在的令人著迷的深厚情緒。

「壓力。雯雯。每個人都會有壓力。壓力是一切源頭,它的來源有很多,當它積攢到一定程度,又無針對性地排解時,人就會開始出現心理的疾病。崩潰、發瘋,自殺等等,所有的心理疾病的罪魁禍首都只有一個,那就是壓力。愛情的壓力,生計的壓力,學習的壓力...」

女人將唇間的細煙挪開,輕輕在進裝著咖啡渣的木制煙灰盒里點了點,

「我也不例外,我也會有壓力,有的人宣泄壓力的方式是通過性與愛,也有的人酗酒,這都是不大健康的排解壓力方法,但我也沒有資格去批判它們,因為我排解壓力的方法也如你所見了,並不健康,也不提倡,甚至收效頗微,可奈何這是我以前的習慣,要知道人一旦在某種行為邏輯上形成了習慣就很難再改掉了,所以選擇的方式一定要科學又謹慎。」

「我猜你服用的抗抑郁葯物應該不止有丙咪嗪,丙咪嗪的作用是令人興奮以及抗抑郁,但你的症狀卻不適用於這種葯物,所以在一段時間的服用後你發現收效不佳,一定會嘗試更換葯物,我猜猜...艾司唑侖,安定,又或者奮乃靜片?」

女人邊說著陳雯雯的頭就越埋得低,可女人也沒有真的要一個確切的答復,像是只是在隨口地說著一些閑話,〝對待很多病人,心理醫生們常用的方法都是按照認知行為療法中的框架化、概念化去治療自己的病人。這是短程心理治療最常見的做法,也是最高效的做法。可是我並不喜歡這一套,准確地來說,是我不喜歡按部就班地走這一套。」

「理解病人,與病人共情,再去引導病人做正確的認知轉變,這是認知療法真正的核心。所以我向來都喜歡直切題意,但也經常有人受不了這種直接,摔門而出…無意冒犯,上一次事情就讓她過去吧,你已經坐在這里了,就代表你接受了我的治療方法。」說到一半,

女人看向陳雯雯微笑了一下。

「說回正提,我們提到了壓力。你現在出現的噩夢難眠,人群恐慌等等症狀,都是由一件事導引的…」

女人說到這里頓了一下,留了一段空白的時間,她看向陳雯雯,在確定這段時間後這個女孩沒有產生趨向應激的反應後才繼續說,「也就是你去年被卷入的那場人口販賣案件中。」

「那場案件性質的惡劣以及恐怖程度不需要我來贅述,鋪天蓋地的報道已經傳遍了每一座城市每一個期刊報紙,那是很長時間都見不到的惡性案件,上百個無辜的受害者被有組織地擄走,以販賣器官和人口的目的通過葯物加以控制藏於那座名叫明珠塔的高塔內。爾後警方破獲案件秘密突襲明珠塔時又意外引發了火情,讓情況變得更加危急和難以忘懷。」

陳雯雯聽著,在膝蓋裙擺上抓得很緊的手漸漸地開始挪移,仿佛要尋找更安心的地方去緊握。

「是的,你就是其中的一位受害者,盡管你被救出來後平安無事,但與你一同被救的其余上百人里,大約有九成的人先後死於被注射的葯物過量,最終幸存下來的人寥寥無幾。」

女人表情放緩,

「這是你恐慌的原點,你是特殊的,你也是幸運的,盡管警察方面阻攔了新聞媒體將包括你在內的所有幸存者的身份都保護了下來,盡可能讓你們回歸正常生活遺忘掉那次不幸,但你還是會不自主地去後怕,去恐懼那段時間發生的事情。」

「你喪失了安全感。」女人盯著陳雯雯,忽然又問,「你養過小貓小狗嗎?」

「您的意思是建議我養寵物?可我們學校宿舍里不允許…」

〝不,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想要討論的是,如果是養過小貓小狗的人,一定都會有一個相同的經歷,那就是被自己的寵物不小心抓傷。」女人點了點自己細膩沒有傷痕的手背,

「盡管主人們確信自己的寵物沒有生病,比如狂犬病這樣的疫病,他們都會隨著時間不由自主地開始心生不安,開始上網搜索狂犬病等相關知識來對比自己的情況,這種不安隨著時間推移會越來越盛,直到他們真的連夜沖進急診室注射疫苗,或者在某一刻忽然忘掉而結束。」

「您的意思是…」陳雯雯怔住了。

「安全感。」女人輕笑著說,「在那段瘋狂收集狂犬病知識的時候,也就是象征著他們最缺乏安全感的時候,而網絡上那些碎片的知識就是他們的安全感來源——有的人在其中得到了足夠的安全感就能放寬心,而安全感不足的人,就會選擇進一步地去注射疫苗來加強安全感。」

「雯雯,你現在的狀態不也和這個例子挺像的嗎?去年那件不好的事情結束了,但你缺失的安全感卻一直沒有補回來,所以你一直有在做噩夢,那段時間你剛好面臨著高考,暫時性分散了注意力,所以缺失安全感的恐慌就被暫時壓下了。直到高考完後,你的症狀再次顯現,積累到完全爆發。」

「可是我大一一整個學年都一直很正常啊。」陳要雯忍不住說。

「是啊,為什么頭一年都那么正常,近來忽然就爆發了呢?」女人側頭看向陳雯雯,指尖煙霧繚繞。

陳雯雯呆呆地看著對方,沒有回答,女人就繼續說:

「壓力這種東西,是會積累的,然後在某個點因為某件事爆發,就和表現在我身上是打破戒煙的誓約開始復吸香煙一樣。」女人余光看向了指尖的細煙說,「最初的那一年里,你不間斷但沒有影響到生活質量的噩夢,就已經代表著壓力在蓄積了。高考過後的一整個學年沒有復發,這代表著你逐漸遺忘了這件事情,就像忘記了有狂犬病這回事的被抓傷的主人,但是,忽然有一刻,一個節點,你遇見了一件事,這件事讓你回想起了一切。」

「人的記憶從來都不是固定的實體。每當一段記憶被重新激活時,它們就會進入一種不穩定狀態,而且它們可以在重新激活後的4—6小時窗口內修改或更新新信息。你那一年間夜晚無數次地被動激活同一段記憶,潛意識里不斷地為那段記憶增添恐懼,而當以後的某一刻,這段記憶被猛地全部提取時,相關的情緒也會向你張揚舞爪地撲來,在你腦海中揮之不去,那些積蓄的所有壓力就在這一刻徹底爆發了,十倍百倍地涌起填滿了你的生活。」

「你說過,你情緒開始失控,病情開始急速加劇的原點是上次暑假的同學聚會?」女人看著沙發上的陳雯雯,「我認為,一定是那次同學會發生了一些事情,產生了什么誘因,才讓你徹底地點燃了這一年以來蓄積的所有壓力,引發了後續的一系列的心理疾病。」

「誘因?」陳雯雯有些怔住了。

「是啊,你提到過,那場同學聚會你提到過你是提前離場的,我注意到了這個點,提前離場。那時候是暑假,以你能考上北大中文系的成績來看應該不需要額外的補習班,你選擇了參加同學聚會,這就代表不會有什么太大行程沖突,除非是突發的急事要么,就是那場同學聚會上發生了什么事情迫使你中途離場。」女人緩緩說。

陳雯雯的視線悄然避開了女人向眼簾下藏了起來...她也終於想起了為什么上一次在父母攜同來的問診時她逃走了,就是因為這種辛辣的解剖式問話。

她真的是一個合格的心理醫生嗎?真的有心理醫生會這樣治療病人嗎?陳雯雯之前是這么想過的。

但最終得到的答案卻是或許就是這種風格才讓這位醫生在業界的風評如此獨特,這是一個唯有特立獨行才能出眾的年代。

畢竟,從履歷來看,這位醫生的確治好了不少病人,即使不少人會在中途摔門而去,起碼願意迷途知返再度回返的那些病人最終都得到了痊愈,無一例外…這不也是她下定決心再回來找對方的原因嗎?

陳雯雯覺得這個美麗的女人就像花瓣里裏著割人的刀子一樣,在你被她的溫柔和美麗吸引時,伸手去撥弄花瓣就會不留神地被割出傷口來。但她又是那么的令人安心,讓人忍不住冒著流血的風險將面頰貼上去。

「那場同學聚會上的確發生了一些事情。」陳雯雯眼眶有些發紅,但最終還是松口了。

「想來事情不太愉快,畢竟同學會這種事情本就是事故多發的場合,關於這一點你接下來可以慢慢跟我講,我們有一下午的時間。」女人點了點頭說,

「其實按照認知行為療法的過程來看,我們現在已經到了概念化的階段,我理應向你教導一個『技巧,,來解決你現在遇到的困擾,想了想,我既然拋棄了療法的形式,但還是得尊重核心來對你提出建議。」

「我之前指出了你現在最大的問題是缺乏安全感,我尚不清楚你還在恐懼什么,是害怕以前的事情再度重演的恐懼,還是患上了『ptsd「,這一點我們接下來會慢慢挖掘。但籠統來看,要解決缺乏安全感的問題,最佳的答案無異於是找到能給予你安全感的東西。」

其實,我覺得,就算我沒有將這一切剖析出來,陷入恐慌中的人,也會下意識地去尋找能給予你安全感的東西,這是一個人在無助時的本能,會驅使你下意識去抓緊那一個能給予你來這里的路上所處在人流中時保持冷靜不陷入崩潰的東西,也是真正的能讓你真正安心那么一瞬的東西。」

女人說罷後安靜了下來,無聲地望著陳雯雯…准確地來說是望著陳雯雯的手腕。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落地窗的倒影中眼眶發紅的女孩一直抓住了手腕上那串珍珠的項鏈,如是在城市樓宇間漏缺灰色的海洋里抓著最後的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