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3(1 / 2)

提燈映桃花 淮上 2945 字 2022-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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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的身體終於漸漸恢復,天氣暖和的時候,他終於被獲准在周暉的陪伴下,去小區的花園里走走。

這個獲准的過程很不容易,因為周暉一開始是反對的——他是那種哪怕表面上說不的態度十分輕描淡寫,其內在的意志都極難改變的人。楚河跟他提了很多次,從態度強硬到婉轉央求都嘗試過,最後甚至有點翻臉了,他才勉為其難的撤掉了房門上的禁咒。

但每一次下樓時,他都陪在楚河身邊,兩人牽著手在樓下花園里漫步,有時會坐在噴泉邊,看水里游來游去的大紅錦鯉。

這個小區無愧於它震動一時的高價,花園占地廣闊、優美僻靜,樹叢間隱藏著淙淙清澈的流水,草地邊開著大叢大叢的時令鮮花,棕櫚樹下水池邊圍繞著一圈白色桌椅,周暉有時會從家里帶新鮮果汁和點心去,和楚河隨意消磨掉一下午的時間。

傍晚偶爾有大人帶著小孩出來散步,小孩跑來奶聲奶氣的要點心吃,楚河便微笑著,撿起蛋糕或糖果,放在這些孩子張開的手心。

他確實是個很喜歡孩子的人,他對那些溫熱幼小軟趴趴的生物而言,似乎有一種天然的親和力。

然而周暉卻只坐在邊上,有時候看書,有時候帶平台電腦去隨便研究點什么,對周圍的人視而不見。偶爾小狗小貓跑到他腳邊,他只輕輕的用腳尖掃開,連目光都不移開一下。

他不喜歡那些。

他不喜歡那些幼小的,柔軟的,嗷嗷待哺的生物。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有時候楚河看著他,會這么想。

在楚河的記憶里,周暉是喜歡過摩訶的。起碼在摩訶還很小很鬧騰的時候,周暉經常整夜整夜的抱著孩子哄他睡覺,有時候也把變成小鳥崽的摩訶放在自己肩膀或頭頂上,爬到山頂上去,對著滿天星光哼唱安眠的歌謠。

那一刻的溫馨給人一種能夠永恆的錯覺,實際上卻只是短暫的鏡花水月,很快在歲月的長河中碎成了千萬片。

摩訶七八歲後,便開始經常夢見母親慘死。

他夢境中的場景是如此清晰真實,以至於總是深夜哭著驚醒。驚慌失措的孩子一開始還來找父母尋求安慰,但隨著這種噩夢越來越頻繁,周暉的情緒也在隱約的猜測中越來越焦躁不安,態度變得反復無常,甚至有一天晚上他積累已久的躁郁終於爆發了,在摩訶哭著來拍門的時候生硬拒絕了他,任憑孩子在外面哭得聲斷氣哽。

也許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他看著摩訶的眼神中,多了一絲連自己都難以察覺的憎恨和恐懼。

他並沒有隱藏得很好。或者說,孩子敏感而稚嫩的心靈,其實已經感覺到了父親對自己的厭惡。

摩訶越來越沉默,乖戾,喜怒無常,他噩夢頻繁的程度有時甚至會混淆自己對現實和夢境的區別。有一天早上鳳凰去給他穿衣服的時候,他突然看著母親問:「你不是已經死了嗎?」——他當時的眼神疑惑,語氣平靜,似乎長久的夢境折磨,讓他已經從內心接受了母親逝去的「事實」。

鳳凰花了很多時間來陪伴他,甚至終日不離開他半步,但混亂的狀況總是好好壞壞、反反復復。好的時候摩訶只是反感父親,又極度依賴母親;但壞的時候摩訶連母親都拒絕見,因為他分不清母親到底是活人,還是幽靈。

周暉的努力和忍耐,都在這樣險惡而混亂的情勢下到達了極限。

次子伽羅樓,就來在這樣一個不合適的時候。

其實現在想來,當年的周暉也不像現在這樣成熟圓滑、飽經世事。換作現在的他,應該可以更加游刃有余地處理這搖搖欲墜的家庭關系,但當年他確實已經忍受到了自己能力的極限。

伽羅樓出生後,周暉對這個肖似自己的孩子的感情與其說是愛,倒不說是一種更加復雜的情感。一方面他對孩子天然的責任心還在,另一方面他又恐懼伽羅樓會成為另外一個摩訶,在將來的某天,再次對他預兆出家破人亡的結局。

在這種復雜的感情驅動下,他對伽羅樓表現出的父愛十分克制,雖然盡到了作為父親的責任,但那真的也只是責任而已。

有時候他甚至會害怕摩訶接近伽羅樓,他看到這兩個孩子在一起,會覺得命運正像魔鬼一樣躲在他們身後,向他肆無忌憚地張狂大笑,一步步走向既定的結局。

孩子都不是傻子,他們也許不了解父親那復雜的感情,但本能會感覺到誰才是最可以依靠的。父親越刻板疏離,母親就會被愧疚激發出更多補償和關愛,孩子們就會越親近鳳凰;最終這形成了一種惡性循環,如同漩渦般無法停止,甚至連摩訶長大一些去三十三重天靜修以後,周暉和次子伽羅樓之間的關系都沒完全緩回來。

也許就是從那時候起,周暉變得不太喜歡孩子,後來發展到也不太喜歡一切幼小的、軟綿綿的、向他尋求庇護的生物。

楚河曾經試圖改變這怪異的家庭關系,但周暉沒有辦法。他也嘗試一個人去三十三重天上看望佛前靜修的摩訶,也嘗試親近伽羅樓,但結果都不是太盡如人意,父子相處時詭異而僵硬的氣氛,讓彼此都非常尷尬。

鳳凰曾經問周暉,如果沒有摩訶那虛無縹緲的「預兆」,是不是今天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周暉想了很久,搖了搖頭。

「可能我從骨子里,就沒有當父親的天分……血海魔物是只知道廝殺和吞噬的低等生物,極少會發情和產生後代;即使有後代,也不會有任何哺育本能,因為孩子生下來就是生存資源的競爭者和掠奪者,甚至有些魔物會在資源貧乏的時候生產幼崽,只是用來當做食物儲備而已……」

「所以有時候我看到摩訶,會從本能里產生一種緊迫和危機感——我知道我不僅不能動他,還必須撫養他,但有一天他會成為我的競爭者,甚至在不久後的將來,還會成為徹底代替我的存在……」

說到這的時候周暉罕見的苦笑起來,聲音中充滿沉重:

「——『被替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可能我只是把這種恐懼心理,投射到了過於強大的後代身上。」

鳳凰最大的好處就是,他很少勸說別人接受自己的觀點,或強迫別人皈依所謂「正確」的方向。周暉確實做不到的事情,就算他自己認為再有必要,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求周暉去做。

他尊重周暉作為魔物的種族本能,也理解他對後代的復雜感情。

須彌山上長達千年的靜修終於讓摩訶擺脫了夢境和現實混淆不清的折磨,在此期間伽羅樓也慢慢長大成人,摩訶從三十三天下來回到人界之後,一家人居住在藏地,在廣闊的雪山高原上,形成了一種詭異的平衡關系。

就仿佛白雪皚皚的冰川之巔,雖然所有人都知道,只要發出一聲大喊便可以令萬噸積雪瞬間崩潰,但起碼在那聲尖叫爆發之前,一切都還暫時維持著脆弱的平衡。

如果沒有那個特定的契機,雪崩是不會發生的。

而一切注定的宿命,很快就開始了運轉。

雪山金頂,孔雀吞佛。

——鳳凰身上所系的三萬年佛劫,終於又應了一次。

佛祖破孔雀脊椎而出,降下有史以來最強烈的天譴,億萬巨雷將冰川化作平地,將雅魯藏布江橫流截斷,洶涌洪水淹沒了廣袤的萬里平原。

孔雀在漫天電光中痛苦掙扎,哀叫聲震動九天十地,羽毛和血肉如暴雨般灑落在崩塌的大地上;鳳凰欲沖上高空去救,卻被周暉死死按下,不允許他走進雷場一步。

直到億萬雷劫的最後一道,也是集中了所有神佛之怒的最強烈的那一道天雷劈下之前,孔雀終於只剩最後一縷真魂,從天地間顯出傷痕累累的幻影,將流著血的頭伸到鳳凰面前,最後蹭了蹭母親的手:

「再見了……母親。」

鳳凰爆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強行掙脫九九八十一道魔禁,尖嘯著化出真身沖上高空,用身體頂住了最後一擊!

——只那一擊,便將鳳凰粉身碎骨,焚燒殆盡。

焦黑的鳳凰骸骨被塌陷的大地席卷,隨著洪水和雪流,深深陷入了喜馬拉雅山脈的萬丈冰川之下,從此再不見天日。

——那是一切動亂和分離的□□。

「你在想什么?」

周暉從平板電腦前抬起頭,看見楚河怔怔盯著遠處被父母牽著,背著書包大笑大叫著的小孩,一動也不動。

「沒什么……」楚河幾乎無聲的嘆了口氣,將手中的書翻過一頁。

周暉按住他的手,拇指在他手背上輕輕摩挲,半晌突然道:「於副他們家的小閨女今年兩歲,特別溫順安靜,從來不惹事……」

「你能忍受的孩子必需特質是安靜不惹事嗎?」楚河哭笑不得,說:「算了,現在就已經送掉半條命了,以後再說吧。」

他收起書,已經失去了任何興致,便走到水池邊去蹲下,看夕陽下碧藍色的粼粼水波,以及鋪在台階上潔白的,圓潤的鵝卵石。

一只小狗搖頭晃腦的跑到他身邊來,楚河看看周圍沒人遛狗,心想這是從哪里悄沒聲息跑出來的?他隨手理順小狗金棕色長長的毛,它便用溫暖潮濕的鼻子蹭楚河的手指,讓他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周暉從椅子邊回過頭看著他們,目光定在楚河臉上,眼神迷戀而怔忪。

「回去吧,」楚河說,從水池邊站起身。

然而他太貧血,蹲久了再猛一站起來,立刻就頭暈腦脹,腳步下意識的退後了半步,一腳踩在台階光滑的鵝卵石上。

下一秒,他向後滑倒,摔進了水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