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0(2 / 2)

提燈映桃花 淮上 4090 字 2022-11-08

釋迦的眼神更溫情了,幾乎已經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

「但你還是愛上我了,對嗎,小鳳凰?」

第九十八響重重回盪,無形的巨力將鳳凰震得向前撲倒,一口濃烈鮮血噴了大片衣裾,甚至斑駁飛濺到釋迦的手腕和衣袖上。

但釋迦毫不在意,抬起鳳凰淚水斑駁的美麗的臉。

「你的痛苦來源於不舍,就算真相再丑陋,也緊緊抓著那最後的信仰不願放手……」

「真可憐……那畢竟是你唯一的溫暖啊,我的小鳳凰。」

鳳凰喘息著,終於不知從何升起強弩之末的力氣,暴怒道:「——放開我!」

他一把打開釋迦的手,用力掙扎著想站起來,然而凌亂的頭發和雪白衣裾一同委頓在地,痙攣的手指連抓住地面都做不到。他的樣子簡直狼狽不堪,釋迦用欣賞的目光居高臨下看著他,半晌才在黑火中俯身,最後親吻鳳凰冰涼的額頭。

「我待你之心,」他親昵道,「一如從前。」

他退後半步,微笑著,消失在了虛空中。

——同一時刻,金光籠罩人影從大鍾內飛掠而出,驟然直上九霄!

鍾外第九十九次揚起降魔杵的降三世明王似乎突然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猛然停下動作,驚愕地望向天際——只見祥雲突然翻滾,緊接著一道更強烈的金光從天穹飛來,當空劈碎了金剛鍾!

——轟!

大鍾碎裂,千萬青銅片震落,發出排山倒海的轟響。

金光在鳳凰明王身側匯聚,化作保護罩,在搖撼中擋住了所有飛濺的銅塊!

降三世明王驟然退後,降魔杵砰的落在了地上,「這……這……這是——?!」

跋提尊者蓮座普降,半空中拋出佛珠,瞬間化作連綿天際的結界屏障。白光絢爛輝映蒼穹,在巨響中強行鎮住了晃動的的須彌山!

降三世明王疾步上前:「——尊者!」

跋提尊者卻長長吸了口氣,待震盪完全平息後,收回佛珠,對天空作了個揖。

「尊者,那……剛才那是……」

「那是佛光。」跋提靜靜道,目光轉向青銅廢墟中跪伏在地,大口咳出鮮血的鳳凰。

他眼中似乎閃動著某種疑慮,但什么都沒有說,半晌轉身離開了。

須彌山上震響千年的金剛鍾被化作齏粉,然而鳳凰明王承受了九十八下鍾響後,還是受了重傷。

這對他來說也許是好事,因為須彌山再一次發兵攻打阿修羅道的時候到了。

人人都知道鳳凰明王這幾年越來越不喜歡去四惡道,早年普渡血海清空地獄的他,仿佛隨著千萬年歲月而漸漸沉寂下來,更多的時間,他只是坐在婆娑雙樹下,靜靜看著遠處的群山,以及更遠的人界。

而在這個時候,天道攻打魔界越來越頻繁,甚至一度到了差點就滅盡魔種的地步。

當年大阿修羅王被鳳凰一箭射死在血海後,四惡道萎靡不振了上千年時間,直到最近幾年一個叫梵羅的灰衣阿修羅修成秘法、稱霸魔道,才漸漸在對抗天道的征伐中緩過一口氣。

為了弘揚正法,天道派出五大明王,輪番攻打征伐四惡道;而為了補充資源和獲得喘息,魔道便變本加厲的侵蝕人界,據說人界很多國家,已經到了赤地千里的地步。

征戰就像噩夢般的漩渦,循環往復,無止無休。

從雪寶山巔仰望天空,觸目所及一望無涯,蒼穹是水洗過一般的瓦藍。不遠處連綿雪山起伏不息,長空下仿佛一條條盤踞的蒼龍,反射出萬年積雪晶瑩的光彩。

鳳凰明王就居住在這里。

他從小在這里長大,據說是離神界無色天最近的地方。

鳳凰倚在婆娑雙樹下養傷,身前是琉璃鏡一般的湖面。

須彌山上下傳說這里的湖水非常溫暖,因此湖畔開滿了千萬繁花,就像冰川上一塊碩大而瑰麗的寶石;然而對外人來說,這個傳說總是很難被證實,畢竟這是無人涉足的禁地。

鳳凰望著遙遠群山外紅塵中的人界,修長眼睫下的視線沉靜如水,半晌才頭也不回問:「——你是來讓我出戰的嗎,尊者?」

跋提尊者出現在婆娑雙樹後,雙手合十作了個揖。

「你在想什么?」他不答反問。

鳳凰輕輕嘆了口氣,終於把目光從遙遠的人界收回來,轉向跋提尊者回了個禮。

「讓我猜一猜……」尊者悠然道:「你在想人界為什么動盪流離,餓殍萬里;你在想魔界為什么哀鴻滿地,征戰不息;你在想為什么天道明明是清凈修佛的樂土,如今卻變成了九天十地六道霸主……」

「不,」鳳凰說,「那些我已經不再想了。」

跋提尊者的目光與他對視,卻只見他微微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輕,如羽毛般從唇邊掠過,快得恍惚是錯覺一般。

「我在想……如果所謂正道和權力能讓人發兵討伐,征戰不休,為什么有些分文不值的東西,卻也能讓人動用無數的心計去算計和獨占它呢?」

跋提尊者問:「你說的是愛嗎?」

鳳凰不答。

「愛不是人人都能有的東西。」尊者淡淡道,「愛最平凡,最普通,最不值一文……然而有些人就注定了不能有。這種人看到別人奉獻在自己面前的愛,一邊鄙薄又一邊羨慕,想去接受卻又無法回應,便擔憂這份愛被自己擱置久了,會轉而被奉獻給其他人……」

鳳凰的臉色微微變了。

跋提尊者卻視若無睹:

「因此為了獨占它,就必須用無數的心機和謀算來代替回應,使得這份愛長長久久的在自己眼前,不至於在日後漫長的歲月中被他人橫刀帶走……」

鳳凰終於起身喝止:「——尊者!」

跋提尊者猝然住口。

他們兩人久久對視,氣氛緊綳得可怕,仿佛連流動的空氣都凝固住了。

「不要這么……不要這么說釋迦。」半晌鳳凰才輕聲道:「這種事情,你我以後都不要再說了。」

他退後半步,似乎想轉身繼續那靜默了數百年的修行,然而就在這個時候,跋提尊者突然發聲制止了他:「不,我今天就是特意來說這個的——我看了往後三千年的因果,發現了一些事情。」

他頓了頓,似乎有些遲疑,但還是道:

「……關於你的長子。」

鳳凰身形一頓,訝異的回過頭:「長子?」

「你本相是凰,」跋提尊者卻很自然:「——凰將育二子,其中長子甚惡,將於佛大不利。我只能往後看三千年,不知是何不利,但總有修行比我高深的人能看到更遠以後的未來……也許是非常動盪和可怕的未來。」

鳳凰神情愕然,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以為跋提尊者在開玩笑,後者的目光卻平緩而認真。

「但是為什么……」

「怎么?」

「……您的眼里沒有憐憫。」鳳凰皺起修長的眉,神情有點疑惑:「像你們這樣能看到因果的尊者,不是應該隨時眼中都帶著憐憫的嗎?因為凡生在你們眼中都是苦的,未來三千年的劫難更是苦海無邊,需要你們來渡才是啊。」

跋提尊者有剎那間不知道該說什么,以至於露出了錯愕之色。

這種神情在他們這種號稱大智慧、大悲憫的人臉上出現實在是太不尋常了,鳳凰明王盯著他,微微偏過頭,等待他的回答。

「……我憐憫不起來,」許久後,跋提尊者終於承認:「因為我也會被卷入這場劫難里。」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眼底盡是無法掩飾的無奈。

鳳凰瞬間覺得有點荒謬。

「我能看到的因果,比我修行高的那個人自然也能看到,所以我來提醒你一切當心。你在錯誤的感情里沉溺太久了,我想你應該很難看到更多的事情……」

跋提尊者雙手合十,念了句佛號:

「今天已經說太多了,就此告辭。」

跋提轉身向山下走去,鳳凰怔怔的站在原地,片刻後突然上前兩步:「尊者!」

跋提頓住腳步。

「你說我育有二子……」鳳凰頓了頓,似乎有些難以啟齒,但最終還是問了下去:「是和什么人生的?」

跋提回過頭。

有剎那間鳳凰以為會在他臉上看到如嚴肅的上級一般輕微責備、或如慈祥的長者一般微笑以對的表情,然而緊接著他發現自己錯了。

跋提尊者的目光有些迷茫。

「我不知道。」他說,「那個人……他不在因果中。」

他不在因果中。

鳳凰坐在深夜的大殿中想著這句話,凄冷月色映在青石柱上,泛出微渺的光。

他覆蓋著寬大的衣袍,將自己蜷縮起來,柔軟的長發逶迤鋪到床上。

大殿外廣袤星空冰川萬里,大殿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寒意似乎從每一寸角落、每一塊地磚的縫隙中透出,將他從里到外,一寸寸凍結成冰。

我只是不想一個人……他想。

很多年以前他確實不是一個人,盡管沒有人關心他,沒有人理睬他,但至少他還有釋迦。他和釋迦兩個人,在這離神界無色天最近的地方,在這遠離塵世和人煙的冰雪世界彼此依靠,相依為命,渡過一個個漫長永無盡頭的嚴冬。

——然而現在一切都沒有了。

就算真相再丑陋,也緊抓著不願意放手,因為那畢竟是唯一的溫暖啊。

鳳凰抱著膝蓋,把下巴枕在手臂上,呆呆望著大殿外那輪清冷的明月。

他經常在噩夢和現實中沉淪不醒,一邊是隨著成長而漸漸意識到的種種不解和不堪;而另一邊又是無處不在的漫長孤獨,每一刻都在耳邊殘忍地提醒他,如果拋棄那虛假的溫情,他就從頭到尾,什么也沒有。

什么也沒有。

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他有時會在深夜刻意麻痹自己,欺騙自己一切謊言都不存在,恍惚間產生一種自己仍然是有人愛著的錯覺。然而殘忍的真相卻時不時從噩夢中冒出頭,將傷害揭開一個小角,讓他看里面腐爛至骨的淋漓血肉。

在這種日復一日的反復折磨下,有時候他甚至會奇怪自己為什么還活著,盡管表面美麗絕倫攝人心魂,內里卻如同凍僵的行屍走肉,除了呼吸外沒有半點生機。

那鈍刀割肉般看不到盡頭的痛苦和永生的漫長,讓他甚至會產生如果釋迦沒有騙我就好了,或如果,釋迦還能回來繼續騙我就好了這樣的念頭——他實在沒有別人可以念想,除了釋迦外就是絕對廣袤的荒蕪。

他以為這樣的荒蕪會持續到永生的盡頭。

直到今天跋提告訴他,還有那么一個不在因果中的人,會神兵天降般出現在他的生命里,和他誕育兩個孩子。

鳳凰倚靠在冰冷床榻上,慢慢想得出了神。

不在因果中,會是什么樣的呢?

是人類?妖魔?

還是鬼魂?

不管怎樣都行,不管是什么生物都行。只要有那么一個人出現,讓他在此後無盡的長夜中不用拿虛假的謊言來安慰自己,就什么都行。

——那么,自己的兩個孩子又會是怎樣的呢?鳳凰撩開垂落到臉側的長發,不由開始想。

會和自己長得很像嗎?會聽話嗎?

會彼此陪伴著一同長大嗎?

他低頭看向自己修長的手。這雙手曾經普渡過千萬怨靈,斬殺過無數妖魔,為了連他自己都很迷茫的所謂「正道」而沾染過數不清的鮮血;然而從現在開始,它們終於有了真正的用途。

它們可以照顧、保護他的孩子,將一切災厄和不測,永遠抵擋在孩子們的視線之外。

那神秘的、不在因果中的人會隨時離去,而他自己的血脈卻永遠不會離開。

鳳凰在無與倫比的安心中合上眼睛,墜入了黑甜的夢鄉。

那是他很多年來第一次真正陷入睡眠,而不是在刺骨的寒冷中睜著眼睛,一分一秒等到黎明。他甚至做了夢,夢見年幼時和釋迦依偎在一起看銀河橫貫長空,夢里的溫度仿佛寒冬時浸泡在暖流里,真切得令人幾乎落淚;倏而釋迦的臉又變成了一個面貌模糊不清的人,有安全的懷抱和堅實的臂膀,氣息炙熱而綿長,仿佛能陪伴他很久很久的時光。

鳳凰在睡夢中感到很幸福,不禁把自己蜷縮成一團。

但緊接著,一絲對危險的警惕針扎般刺入意識,讓他在睡眠中眼皮一動。

——有人的氣息。

有人站在他床邊。

鳳凰猛然睜開眼,只見黑暗中一個人背光站著,身形高大熟悉,目光極具壓迫感,正緊緊盯在他身上。

——那竟然是降三世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