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2)

這個距離,他們之間和兩邊的巷壁形成了一個天然的空間,他的聲音就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翻轉環繞,從四面八方滲透進她的身體。

趁著短暫的愣神,李峋繞過她走出巷子,融進街道的人群中。

侯寧打算去追他,被從後趕來的朱韻拉住。

朱韻說:「怎么聯系你們,你們住哪?」

「你少管。」

「你們有什么打算?」

侯寧一邊抱怨李峋為什么不等他一會,一邊敷衍朱韻。

「我們有什么打算跟你有什么關系?」

朱韻微微躬身,與侯寧面對面對視。侯寧發現朱韻的眼睛很清澈,很漂亮,也很光明。

「你們是在牢里認識的?」她問。

侯寧哼道:「是又怎樣。」

「我感覺你蠢蠢欲動。」朱韻說,「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我警告你,別打他的主意。」

侯寧一直是個很矛盾的人,一方面他極度恐懼社會,缺乏與人交往的能力,另一方面他又十分自負,尤其是在這個時代,他有高超的電腦技術,他經常感覺自己像個刺客,躲在角落毫不起眼,可是能給那些看不起他的人致命一擊,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誰。

但角落畢竟是角落。

陽光一照,里面所有的垃圾和廢物,全部原形畢露。

「你不要覺得自己很了解他。」侯寧冷冷道,「他早就不是你熟悉的那個人了,我們被浪費太長時間。這整條街上比我們厲害的人有幾個,可我們現在什么樣。你不用說些不痛不癢的話鼓勵別人重新開始,坐牢的又不是你們。我們自然有自己弄錢的方式,用不著——哎!」

侯寧說到一半,再次被朱韻推到牆上。田修竹過來拉住她的手,小聲說:「冷靜點。」

朱韻眼眶發紅,極力壓著自己情緒。

「別拿自己跟他比,憑你也配?」

如果不是田修竹拉著,朱韻恐怕已經掐住他的脖子了,她指尖鋒利,抵在侯寧下巴上,一字一句道:「有一點你要清楚,他是坐了牢,但他跟『壞人』半點邊都沾不上。」

侯寧被那神情震懾住,喃喃抵抗:「……那是從前,你又不知道他現在怎么想。」

朱韻不跟他廢話,她在他身上粗魯地翻出手機,打通上面唯一的聯系人。

對方懶懶地喂了一聲,朱韻開門見山。

「你還記得你以前要做的事么?」

靜了幾秒,李峋掛斷電話。

侯寧回神,奪回手機,沖朱韻吼道:「你說得這么冠冕堂皇,剛才不還是認都沒認出他!」他猛地撞開朱韻,又泄憤似地撞了田修竹一下,沖出巷子。

朱韻手掐著腰,深呼吸。

她聞到泥土的味道,雨後的地表味道很重,她奇怪自己現在才察覺。

田修竹低聲說:「走吧。」

侯寧悶頭跑了半條街,終於看到靠在路邊樹下抽煙的李峋。他跑得肺都要吐出來了,蹲在李峋身邊呼哧呼哧地喘氣。

「你也不等我!」他抱怨道,「那女的凶得跟母夜叉一樣!」

李峋不說話,侯寧抬頭看他,「你走這么快該不會也是因為怕她吧。」

李峋冷眼看他,侯寧忽然又興奮起來,從懷里掏出兩個皮夾。

「你看,那對狗男女的錢包,我臨走前弄來的!」

「……」

李峋叼著煙,無言地抬頭看樹冠。

見過朱韻,他比平日話更少了。

「那唱歌的不給我們錢也沒事。想搞垮公司難度有點大,不過單獨搞垮兩個人很簡單。」侯寧賊笑著說,「我有無數辦法套他們的錢!要不干脆買一贈一,把他們親戚朋友的也一塊順來。我給你想了個好點子,咱們把他們的錢搞到手後全買成狗糧寄回給他們家,你覺得——誒?」

侯寧說得興致勃勃,忽然停住,視線落在手中朱韻的錢包上。

車里,田修竹提醒副駕駛的朱韻系安全帶。

「你們聊什么了?」田修竹發動汽車。

「沒什么,他什么都不肯說。」

田修竹將車從地下車庫開到路面上,光晃得兩人眯了眯眼。

「他不信任我。」朱韻說,「我沒認出他,而且我跟你在一起,他覺得我背叛了他。」

「那不算沒認出。」田修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緩,「你不知道他出來了,也不知道他今天會來,是他們鑽牛角尖。至於我們,難道他讓你六年不能跟任何男人聊天吃飯?哪有這個道理。」

朱韻看著窗外,低聲說:「以前我剛跟他在一起的時候,覺得拿他跟其他男人作比較都是一種背叛。」

田修竹靜靜開車。

朱韻:「可這么長時間過去了……」

田修竹說道:「六年很久,時間能改變很多東西,不是任何人的錯。況且你們那個時候太年輕了,分分秒秒都覺得是一輩子。」

他趁路況較好,轉頭,深深地看著朱韻。

「這種事情別人說什么都沒用,只有自己才清楚,你覺得自己背叛他了么?」

*

侯寧驚訝地看著手里的錢夾。

「這是你?」

在朱韻錢夾最里面的一層,他翻出了一張照片。

照片是偷拍的,在一間稍顯空盪的會議廳里,一個個子很高的男生正站在台上當眾發言。

照片像素極低,看不清男生的臉,只有一頭金發在暗淡的圖片中亮得驚人,讓人輕易感受到男孩的年輕氣盛和野心勃勃。

李峋拿過照片。

這照片很舊了,但保存得干凈,剛剛侯寧的臟手蹭到上面,是這六年來唯一的污漬。

不。

他頓了頓。

不止六年吧。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來著。

李峋一手拿著照片,一手夾著煙。他忘了抽,就像忘了照片里那個意氣風發的人是誰一樣。

八年,還是九年。

小半截煙落地,他空出手掐住自己的鼻梁。

那家公司叫什么來著……

時間太可怕了。

一陣風吹過,樹上落下葉子,手里的照片也松動了,他反射性捏緊。

路上行駛的車輛里,朱韻望著窗外落葉,進行了認真而漫長的思索。

她不得不承認,六年過去,她已然忘記了很多情情愛愛的細節。唯有他們一起奮斗過的那些日夜,還有他曾點亮卻沒來得及走的那條路,始終牢牢刻在她的腦海里,宛如石骨,在時間造就的廢墟之上拔地參天,固若金湯。

時間不可避免地磨平了很多東西,只留一點精粹到海枯石爛。朱韻並不清楚這六年牢獄帶給李峋怎樣的變化,她唯一知道一點,那就是時至今日,只要他指明一個方向,她仍肯毫不猶豫放棄一切,為之破釜沉舟,孤注一擲。

「背叛」究竟要如何定義,朱韻自己也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