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奇會意,自顧自笑了起來。教坊司幾位小娘等淮陽王等了好久,這會兒忙不迭都湊上來,灌酒的灌酒,獻吻的獻吻,段雲瑾來者不拒,只是總心不在焉,滿腦子全是那個自稱殷畫的翩翩倩影。
段雲瑾這晚直到上燈方歸,昏夜里,宵禁後,只他一個無法無天的二皇子與回鶻人勾肩搭背地吹著牛閑盪。他先將回鶻人送到鴻臚寺,自己回了十六宅,還沒進門,就聽見幾個小妾砸東西潑水的吵架聲。
「哎呀,殿下回來了?」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他定睛一看,原來是第三妾室,依稀記得姓楊。
段雲瑾甩開了她,卻招來家令林豐,低聲道:「我給宮中寫封信,晚些勞公公送過去。」
林豐忙道:「不敢不敢,殿下但有吩咐,老奴豈敢不從。」
段雲瑾笑了笑,只覺本朝被閹人把持是有道理的。便林豐這種小腳色,已是陰的陽的都來得;不知高仲甫、劉嗣貞那樣的大璫,又會不會將他這個二皇子放在眼里?
一院之隔,一扇窗下,段雲琅沉默了片刻,面無表情地合上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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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事情一樁接著一樁,殷染回到掖庭宮時身心都乏累已極,心頭的盤算卻不曾停下。
如今聖人以高仲甫、孫元繼為神策中尉,劉嗣貞、封逑為樞密使,又一連拜了六個大璫為觀軍容使循行天下以鉗制外藩。高仲甫當年擁立聖人、定策有功,便聖人都要喚他一聲阿公的,六個觀軍容使中有四個是他養子,近年來內外串聯,已是愈發驕橫。
段五與她情到最濃的時候,也從不與她說前朝的事情。她不知曉他的野心在何處,甚至也不知曉他究竟有沒有野心。他所領的左翊衛畢竟是禁軍宿衛一支重兵,他若外調,禁軍便當真要成高仲甫的囊中之物,於朝廷絕無益處;但於段雲琅自己而言,卻可以監臨藩鎮,威懾諸司,增加手中籌碼……
她想不出段五就國的理由,卻也想不出段五不就國的理由。
可是他若再這樣將她撩撥下去……她只怕自己會變得如戚冰一樣……不,她已經和她一樣了不是么?
殷染剛入宮時,因是家中庶女,生母低賤,在那些個公府貴女面前沒少受欺負。她是挨慣了白眼的人,並不覺出什么,反而是直白脾氣的戚冰屢屢為她出頭,還因她受了傷,發過一次高熱。那回戚冰真是燒得要死了一般,是殷染去尚葯局給她求的葯。
她還記得戚冰倚靠在沈素書的懷里,有氣無力地掀起眼皮看她,一口一口咽下她喂來的葯羹。她低聲說:「阿染,我是教坊出身,論身份比你更低。她們說的那些話,你都不必往心里去。」
她覺得膈應極了,那些人的話,自己何嘗往心里去過?
只是戚冰啊,那個笑謔不禁的戚冰,是何時起,也變得陰惻惻的?她與那個樂工攪在一起,卻還……答應了她的法子上位邀寵?
殷染揉了揉額角走入房間,恍惚覺得今日似乎太過安靜了些。抬頭往房梁上看,那鸚鵡卻還在照常撲騰,只是一點聲息都沒有。她心中疑惑,將懸鳥架的鎖鏈稍稍放下來些,便見到鳥喙被一圈白布纏綁得死緊,扁毛畜生正眨巴著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好生可憐兮兮地凝注著它的主人。
她心中略略一驚,但也不過是一驚。尋來剪子將那白布剪開,鸚鵡也乖,仿佛知道她是來解救它的,不動彈任她施為。嫣紅的尖尖鳥喙上緣,毛發凌亂顯出勒痕,她捋了捋,道:「今日是不是又吵人家了?」
鸚鵡小心翼翼地「嘎」了一聲。
殷染道:「鳥啊,要有些眼色。人家不讓你吵的時候,你就不該吵。」
鸚鵡撲了撲翅膀。
殷染又道:「不如我將你送到興慶宮去吧,老太皇太後一定不會介意。」
老太皇太後年屆九十,神智糊塗,眼盲耳聾,興慶宮的下人是最舒坦的,幾乎無事可做,端等著太皇太後壽終正寢就好了。那鸚鵡仿佛也知道興慶宮是個無聊去處,又「嘎嘎」叫了兩聲,哀哀盯著她瞧。
她終究是道:「你啊,你啊。你到底走還是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