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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險中求
(上)
未過多久,殷染就得了機會。宮中廣發宴帖,聖人與許賢妃一道請皇家諸子諸婦一同往太液池泛舟游嬉,到晚再用御宴;帖中還特意邀請了太皇太後。到得七月初七這日,太液池上早早張起了羅帳,池中仙山處處飄來樂舞歌吹,幾座巨大的樓船停泊池畔,諸宮貴人都在一旁等候,直等到聖人來了,方敢隨著聖人一同上船去。
老太皇太後與聖人所坐的自然是最大最氣派的樓船,船頭雕飾龍鳳共舞,拱衛中央巨舵,在廣袤無垠的太液池中緩慢而堅定地推浪前行,幾乎令人覺不出水上顛簸。船外風涼,艙內卻熱得冒汗,殷染抱著小七心不在焉地挑著火盆,聽著一眾女人嘰嘰喳喳地聊天。
一會兒又是趙美人潑了錢昭容一身水啦,一會兒又是孫寶林作弄了李才人的婢女啦,林林總總,吵吵嚷嚷。殷染全沒想聽,誰料懷中小兒突然大叫起來:「阿耶!阿耶抱抱!」
殷染一怔,眾人嘩啦啦立時肅穆跪了下來,「……向陛下請安,陛下龍體康健,四時吉祥!」
段臻正自外間走入,隨意地揮了揮手,三兩步走到殷染面前,接過了雙臂亂揮的小七,將他高高舉起,笑道:「阿耶來了,你歡不歡喜?」
小七也跟著拍手大笑:「歡喜,小七最歡喜阿耶!」
段臻一聽,喜上眉梢,回頭拉了許賢妃道:「走,咱們上座。」
眾目睽睽之下,遭聖人這樣牽了手,年歲已不小的許賢妃暈生雙頰,都不敢看旁人臉色。隨著聖人身後步入的是一班男子,自東平王而下,除淮陽王因母病而缺席,各級親王、郡王,都來了個齊全。老太皇太後感受到船內氣氛一變,笑言道:「這船都要被你們踩沉啦!」
殷染一時沒了活做,便垂手侍立一旁。段雲琅亦來了,隔著幾個人的距離,不遠不近地瞧見她,也不招呼,撩衣往席上大喇喇一坐,便一把攬過東平王的脖頸,鬼鬼祟祟與他道:「你看見那個女人沒?對,就太-祖母身後那個。就是她騙了你的老母雞對不對?小弟跟你說啊,那個女人心腸最壞,她還藏了你的鸚鵡你知不知道?」
東平王一聽,立刻掙開他的手臂站起身來,雙手叉腰直指著太皇太後身後的殷染:「兀那女子,還我鳥兒來!」
船艙中死寂了一瞬。
而後,不知是誰當先沒撐住,笑出了聲。
接著,滿堂珠翠男女俱都捧腹大笑起來,許賢妃攥著聖人的手笑出了眼淚,便連聖人的嘴角都銜起了一絲笑意。
殷染雖莫名其妙,卻還是陪著眾人一同笑。看聖人這渾不管的樣式,似乎因東平王神智有虧,他說的做的,也就全都是不必在意的了。可就在這時,七皇子忽然攀著聖人的肩膀站在了聖人腿上,皺巴著小臉朝殷染伸出手去:「阿家!不准欺負我阿家!」
又是一片死寂。
然而這一回的死寂,卻不如上一回的善意了。
殷染的臉色剎那蒼白,她低了頭,發髻上垂下幾縷,遮住了似真似假的慘淡表情,而只見那兩片單薄的唇,微微開合,似要說話,卻終究一言不發。
許賢妃放開了聖人的手,忽然,「哐啷」一聲,將茶盞的蓋重重一磕。
殷染立刻跪了下去,俯伏叩首:「婢子有罪!」
小七惶惑地看著她朝自己下跪——不,是朝阿耶下跪——百思不得其解,下意識地咬住了手指,哼哼唧唧地發話:「阿家起來,阿家陪小七玩!」
聖人重重拍了一下他的手,沉聲喝:「不許咬手指!」
小七遭這一嚇,眼中當即蓄起了淚花。可憐見的,阿耶還從來沒有這樣呵斥過他!一旁太皇太後終於發了話:「小七,到太-祖母這邊來。」
這聲音沉穩有力,隱含著耄耋老人的威嚴,小七怔怔然聽了,便就著太皇太後的懷抱過去了。眾人仍舊不敢言語,聖人低垂了眼,拿茶碾子一遍遍細壓著茶籠中的粉末,並未看跪著的女子,聲音不高不低:「你都是七郎的阿家了,怎的還來跪朕?」
***
許賢妃全身一震。
這話,真是無情至極……
殷染咬著牙,身子低壓了下去,額頭撞在了燒熱的地面,直如烙鐵般硬燙,「婢死罪。」
段臻那慣常溫雅的聲音此刻泛著冷冽:「是誰教七郎這樣說話的?是你嗎,殷氏?」
殷染咬緊牙關,腦中思緒飛速運轉,卻飄飄盪盪沒有個定處。自然不是她教的,但這個問題,她能否認嗎?她不能。她拿不出證據,也找不到頂鍋的人,這時刻矢口否認,只能更惹聖人嫌厭。
她又叩頭下去,道:「是婢子對七殿下疏於教導,他平素這樣喚時,婢子……未加阻止,未想到性相近習相遠之理,婢子……死罪。」
「五弟,」東平王小聲道,「五弟你掐痛我了……」
段雲琅一怔,方覺失態,放開了大兄,目光仍是凝著地心那人。
她平素伶牙俐齒,為何到了這種緊要關頭,竟這樣愚笨呢?
便連為自己辯解幾句,說自己從未如此教過小七,她都不會么?
還是說,她當真就那么想……那么想做七弟的「阿家」?
難道那一聲「阿家」,當真是她教給七弟的?
心忽然被這一個念頭揪得慘痛起來,也不想再去看女人的容色,直起身便往外走。段雲琮連忙連滾帶爬地也站起來,「五弟,等等我……」跟著他一同走出了船艙。
一掀了厚重的織金簾帷,冷風便迎面掃來,面容上的熱氣還未散去,立時就被激作了麻木的冷澀。段雲琅站在無所憑依的船頭望向遠方,雖則遠方也不過就是重重疊疊流金碎玉的殿宇樓閣,可那象征著陰謀、野心與權力的殿宇樓閣,卻能令他平靜。
身後的跟屁蟲在此時此刻反而成了一劑轉移心神的良葯。
「其實我最喜歡太液池了。」段雲琮喋喋不休,「我真想一輩子住在太液池里,用水晶鑿一座大龍宮,將天下四海的珍奇玩意兒都放進來,我母妃是江南人,她說……」
「竭天下之民力,逞一己之私欲。」段雲琅淡淡一笑,「而且,住水里要被淹死的。」
段雲琮呆了一呆,好像從沒見過一向和氣的五弟這樣不留情面的說話,然而旋即又道:「不會的,我母妃會劃水……」
段雲琅薄唇微抿,並不想提醒他,他的母妃王氏已經死去很久了。
忽而簾帷撩起,有幾個人腳步遲緩地走了出來。段雲琅抬起眼,看著殷染在兩名仆婦的押解下朝他走來——不,不是朝他走來。她們大約是要去艙底吧?去做什么?父皇要怎樣罰她?她又是怎樣認的罪?
目光灼灼地一路追隨著她的腳步,直到她在自己面前停了片刻。
狐狸精一樣的面容,美麗而尖刻,蒼白而含情。他忽然反應過來,這竟然是他自河南府回來之後與她第一次見面,這竟然是他們暌違整半年之後第一次見面。
他這才發覺她瘦了。身形像風吹即散的一把煙塵,淡青的宮裝寬大地籠罩著,顏色沉悶,幾乎要將她的脊骨壓彎。
就如從前一樣,他看不清楚她的神色。
就如從前一樣,他無法體會她的心情。
她沒有看他,只是低低地道了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什么?!
少年的眼神已近於陰冷,偏是在眼神底里,又翻出期待著什么的光亮來。他便這樣盯著她,像餓狼盯著肉,在恨她的同時,渴望著占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