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2 / 2)

美人如鉤 蘇眠說 2973 字 2022-11-10

孩子說完那句夢話便昏了過去。殷染呆呆地看了他很久,手心里滲出汗來,幾乎握不住匕首。她低下頭將匕首重用白布纏好,慢慢地收回了袖中。

這不過是個孩子……就算他是個傻子和傀儡,就算他被人利用著禍害天下,那……也不是他的錯吧?

她一瞬間極怨恨,一瞬間又極悲哀。這不過是個從出生就失去了母親的孩子,在迷茫的世路上被壞人騙去了一切,可她卻想殺了他。

小七,小七……

我不殺你。

可是,誰會來殺了我呢?

孩子的表情甜蜜得令人心悸。殷染伸臂抱起了他,在這無聲的春夜里,漸漸地感到恐懼和無助。

她清楚地記得自己與劉嗣貞訂下的計劃:在她入宮半個時辰之後,劉嗣貞將在宮城內外散布消息宣稱小皇帝「猝死」——這樣的大事勢必讓宮中高仲甫的勢力自亂陣腳,而她要做的就是覷准時機到承香殿面見太上皇——

她所期待的只是一場混亂,讓太上皇趕在高仲甫之前控制住局面而重新秉政,而後在沒有高仲甫干擾的前提下部署平叛——惟其如此,她的五郎才能鮮衣怒馬地凱旋,帶著他的兵馬踏過他所安定下來的河山,讓太上皇知道這個天下已經離不開他。

除非——除非他死了。

除非她的五郎死了,否則,這天下,一定要是他的。

因為她都已經為他准備好了,不是嗎?

她說過的,她要為他准備好這座長安城。

這些安排程秉國並不知情,因為程秉國根本不可能答應。

其實劉嗣貞也很不贊同。他說:「太上皇試過一次了,而從那以後太上皇就再也沒能踏出承香殿一步。我們不見得比當初西內苑兵變更有把握。」

把握?她自然沒有把握。可是這世上好賭的人,哪一個在下注時是有把握的?段五去陝州時有把握嗎?高仲甫扶立小皇帝時有把握嗎?淮陽王娶殷畫時有把握嗎?

她只是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深深地陷入了局中。

她隨手取過床邊的黃袍往段雲璧身上一披,便抱著他從後門走了出去。

她可以不殺他……但他還是有用的。

***

許是因為有一片廣袤的太液池,大明宮的深夜,實在是有些寒冷。

殷染護住小皇帝的頭臉,沿著太液池邊荒無人煙的小徑往承香殿去。春水已漲,岸邊繁花似錦,迎著那一彎淺淡的月亮,花瓣之上宛如浮動著美人的秋波。路上經過了蓬萊亭,去年的秋天,段雲琅曾經在這里安靜地吻她。

每一景每一物,此刻都如張牙舞爪的索命妖魔。她的腳步愈來愈急,好像害怕看到什么,又好像害怕自己再也看不到了。

到了承香殿外,她卻先找了一處僻靜角落躲了起來。

這是一片三面圍牆的小花園,殷染藏身在月光照不到的月洞門邊,低下頭,輕輕揭開那件黃袍。

經了方才的「顛簸」,段雲璧卻仍舊是雙眼緊閉,一動不動,好像是睡得太死了些。

殷染抿了抿唇,她不敢看這個孩子,卻逼著自己看他。他才五歲,段雲琅被立為太子時,也是五歲。

她無論如何,不該對這個五歲的傻孩子生出惡意。

黑暗中她仿佛感覺到了沈素書的目光——素書已經很久沒有來造訪她了,連夢里都未曾一見——那么絕望,好像在說:「你要殺我的孩子嗎,阿染?」

「沒有!」她迫不及待地辯解,「我是想過的……可我最終沒有……」

「阿染,你和他們有什么差別?」素書的聲音低而哀傷。

她愕然,「他們?他們是誰?」

「阿染,我看錯你了……」

「我沒有!」殷染幾乎要瘋狂,她一下子站了起來,懷里的孩子隨而一顛,卻仍舊沒有半點反應。

她突然意識到什么,目光死死地膠著在孩子的臉上。

沒有哭,沒有笑,沒有皺眉頭,也沒有咬手指。

她以為她也是很熟悉小七的了,可在這一刻,小七臉上的表情,讓她感到陌生。

那是一種太平靜、太﹣安寧的表情,幾乎不屬於這個人世。

「不好了!」外間猝然響起呼喝的聲音,「快,快通報太上皇!」

而後是兵戈交響、鐵靴雜沓……火把在空中飄移來去,千門萬戶的燈火一盞一盞地點了起來,幾乎要映亮那無邊的蒼穹。宮婢的驚呼和內侍的呵斥接連響起,承香殿內外顯然都被驚動,殷染甚至聽見了許賢妃威嚴的聲音:「到底出了何事?!」

「賢妃娘子!」那是外頭來的一個面生的侍衛,身形高大而面容冷峻,「聖人不見了!請讓末將同太上皇稟報!」

夜色沉沉如水,混亂的聲響交錯成一個噩夢般的夜晚。聽見小皇帝不見了的一瞬間,許臨漪想的竟然是:他會不會將這樁事情也怪在我的頭上?

下一瞬,她才想到:小皇帝不見了,為什么會來稟報太上皇?!

這只能說明——高仲甫還不知道此事,而這時候,就是阿臻重拾權柄的最佳機會!

一時之間她也顧不上去想是誰給了阿臻這個機會,她是真的在為那個男人而狂喜——她知道他最想要的是什么,她一直都知道!

那個侍衛趁她不注意已經竄進了內殿里去,許賢妃連忙跟過去。

卻見寢殿里燈燭燃起,段臻只穿了一件明黃的寢衣,正倚著二十四孝屏風側身而立;而他的腳邊跪了一個女子,後者往堅硬的地面叩頭三次,而後直起身軀,聲音發顫,眼光灼燙:「上皇一言可救天下人,為何不救?!」

段臻注視著女人的眸光隱忍,眉頭凝成了峰巒,當此刻殿外都是兵荒馬亂,他卻好像還在緩慢而遲鈍地反應著——

他被圈禁在此足足七個月了,七個月,他沒有見到過一個內朝外朝的人,七個月,他只能對著許賢妃和那一群高仲甫的手下。他聽聞五郎曾經試圖硬闖承香殿,都不得不掛了一身的傷鎩羽而歸。那今天晚上,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許是他的頭腦已經不擅長權謀,也許是他的雙手習慣了被人操縱,在這一刻,他甚至沒有聽懂女人在說些什么。

她說,她已經控制了小七,只要他以太上皇的名義下旨平叛,河南諸路就會立刻給陝州解圍?

段臻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個女人,他過去似乎見過她的,他從沒想到她能玩到這個地步。

「外邊,」他艱難地道,「外邊就是神策侍衛,你知道嗎?」

殷染道:「我知道,但高仲甫不在。」

「你殺了他?」

「沒有。」殷染道,「可他也不會殺您的,不是么?」

段臻表情晦澀:「你什么意思?」

「無論如何,皇帝如今在我們手上。」殷染靜了靜,「您不是一直想見小七么,上皇?我將他帶來給您了,我求您,求您救一救……」她的聲音漸漸低了,「救一救五郎吧,上皇。」

那闖入之後始終一言不發的侍衛,眼光終於動了一動。

「小七?」許賢妃忽然出聲了,「你懷里抱著的,是小七嗎?」

殷染立刻戒備地掃了她一眼,將懷中的孩子護緊了。

「你那是什么眼神?」許賢妃冷淡地一笑,「你不覺得這孩子,安靜得過分了么?」

段臻的目光漸漸凝聚,最後,投在殷染懷中那個披著黃袍的孩子身上。

「將他給我。」他的聲音清冷,不容拒絕。

殷染閉了閉眼,復睜開,眼中一片清明。她沒有被段臻的聲氣嚇住,反而後退了一步。

她知道自己身後就是鍾北里,這讓她無端感到安心。

「將他給我!」段臻加重了語氣,目光直盯著她,聲音令人發寒,「你殺了他,是不是?」

殷染猝然一個激靈,抗聲道:「我沒有!」

一只手忽然扶住了她的肩膀,鍾北里沉聲道:「將他給太上皇吧,外邊已來不及了。」

殷染抿了抿唇,而鍾北里已將她懷中的孩子小心地抱給了段臻。後者觸碰到孩子的一瞬間,面色就變了。

「——你殺了他!」段臻的眼光沉得可怕,向殷染掃過來時仿佛挾帶著腥風血雨。他的手卻在顫抖,根本都不敢去接小七,一旁的許賢妃連忙接下,再仔細伸手一探,小七的鼻息已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