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1 / 2)

美人如鉤 蘇眠說 3206 字 2022-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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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怨偶

(一)

殷染輕輕拿下了父親的手,微微側身,感到父親渾身都在顫抖。

詩禮傳家的父親,仁義道德的父親,恐怕無論如何無法應對這樣坦白而無賴的話吧。可是人生總是坦白而無賴的,就算用再多的聖人言去裝裱,也終有一日要被撕破的。

段雲琅解下自己濕透的斗篷丟給下人,冷冷的目光掃了他們一眼,突然揚聲道:「劉垂文!」

劉垂文不知從何處慌慌張張跑了過來,一看堂上情形,也被嚇個夠嗆,忙行禮道:「殿、殿下?」

段雲琅抬手便將長拐狠狠戳在他肩膀上!

劉垂文被整個人掀翻在地,忍著痛又爬起來狠命地磕頭:「殿下,是奴婢疏忽了……」

段雲琅冷哼了一聲,徑往里去,路過殷染身邊時一把攬過了她的腰,將她生生拉到了自己身邊來。兩人都走到簾下了,昭信君突然發話:「陳留王大局已定,接下來便要清除異己了吧?」

段雲琅慢慢轉過身來,眼風向下,掃了她一眼,輕蔑地笑了。

「殿下。」殷止敬扶著桌案顫巍巍站起身來,低頭撣了撣衣襟,沉沉地道,「請殿下少留,微臣還有幾句話,要問自己的女兒。」

段雲琅低頭看著懷中的殷染,殷染抓緊了他的衣領,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只感到那蒼白的五指在輕微地痙攣;只是最後她終於冷靜下來,放開了他,往堂中走去。

段雲琅使了個眼色,四名侍衛站定了堂屋四角,一只輪椅送到了他的身後。他扔了雙拐,沉默地坐了下來。

***

風雨如晦。

殷染一個人坐在上首主位,段雲琅在其側作陪;殷止敬和昭信君分別坐在左右客位。

「阿染,」殷止敬看著女兒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道,「你與陳留王殿下,是何時相識的?」

殷染輕聲道:「至正十四年,在……您帶我去的,秘書省。」

殷止敬閉了眼,沉沉嘆出一口氣,「所以他們說的是真的?」

「什么?」

「高仲甫來我們家,拖走你母親時,他們說的,都是真的?」殷止敬睜開了眼,眼中竟已是淚水模糊,「這么多年,我一直不肯信……你總在石閣里讀書,我還以為你同旁的孩子都不一樣……」

「高仲甫只是想廢了我。」段雲琅忽然插-進話來,「一百三十二和一百三十三,並沒有很大的差別。我那時才十三歲,我連阿染的樣貌都瞧不見——」

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輕柔地止住了他的聲音。

「阿耶。」殷染輕聲道,「我知道,這些都是我的錯……是我,害死了阿家。昭信君說的……很有道理。」

段雲琅猝然轉頭望向她,卻只看見她沉默的臉龐,眼中如深水泛著清光,沒有人能探知她內心最深處的東西。

即便是他,也不能。

殷止敬搖了搖頭,「不是你。是我,和許家人,一起逼死了你的母親。」

昭信君突然冷笑一聲。

殷止敬轉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是如此陌生,竟令昭信君心底發寒。殷止敬平靜地對殷染道:「有許多事,或許你應該知道。」

殷染咬住了唇。

「花楹是我到長安後認識的第一個女人,那時候我沒了錢財被客棧趕出來,第二日就要開考了,是她收留了我……」

昭信君冷冷地道:「她本是北里娼家,收留你也不過為了賺錢。」

殷止敬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卻沒有搭理她的話,「那時候我便同她說了,若金榜題名,我定回來娶她。之後的一切,一切都是那么地自然……我考上了當年的狀元,我的名字被題在了雁塔上,我進大明宮去親眼見到了敬宗皇帝……然後我回到平康里,將花楹贖了身,娶她回家。因是賤籍,我又正在榜上,朝野許多雙眼睛盯著,我只能先納她為妾,我想待她誕下子嗣,便可名正言順將她扶正了。

「我當時真以為,她會是我這一生唯一一個女人了——哪怕不要了這前程性命又如何呢?可是我沒有想到,就在我娶了她的第五天,禮部、吏部一同彈劾我,說我登科狎妓,還納妓為室。

「過不多久,聖旨下來,調我到秘書省,名升實貶;大理寺又來人清查花楹的案底,威脅要將她押下大獄去——

「可就在這個時候,許大娘子,你來了。」殷止敬嘆了口氣,昭信君慢慢地癱坐在地,抬頭望著他,眼神是絕望的。

「你說,我若娶你作正室,你便叫你大哥撤了參我的折子。」殷止敬低低地道,「可憐我一個外鄉來的舉子,一朝登了龍門,恍恍惚惚,手足無措,只道自己犯了什么滔天的大罪,還以為自己要同花楹一起去死了——可憐我連參我的人是誰都不知道,還要勞你來告訴我!你們翻手為雲覆手雨,你們何曾想過我的心情?!

「如果不是你們用花楹的性命來逼我——我是豬油蒙了心,我以為你嫁給了我,到底還應該有些情分,我以為我們還是可以好好地過日子。畢竟一輩子那么長,是不是?」殷止敬寡淡地笑了笑,「說來說去還是怪我。我就該在娶你的那一日,自己了斷了。」

殷止敬語氣徐緩溫和,聽在段雲琅的耳中,卻充滿了嘲諷。對歲月、對人世、對自己的嘲諷,像一個筋疲力盡的笑話。段雲琅看見昭信君滿臉頹喪,他知道殷止敬這句話是真的刺傷了人,見血見肉——他於是愈發覺得殷染像她的父親了。

「你起初對我很好,對花楹也很好。你一日比一日做得賢良,與此同時,花楹卻一日比一日地痛苦暴戾。我也厭倦,我也庸俗,我同你生了兩個孩子,阿染出生的時候花楹險些小產,我狠下心沒有去看,陪著你坐月子。為什么呢?」殷止敬突兀地靜了下來,靜了很久,才慢慢地、絕望地搖頭,「不,我不會告訴你為什么。這只是我和花楹兩個人的事情,與你沒有關系。我欠花楹的賬,我要自己去她面前一一地清償;但就算我同花楹的感情腐爛到了根子上,也容不下你。

「可我是喜歡阿染的。阿染那么小,那么乖,看著她,我就好像看見了沒有你侵入的時候,我和花楹該有的樣子。我不求富貴顯達,我可以一輩子沉淪下僚,如果這世界上沒有你——

「至於阿衡和畫兒,你問我,他們是不是我的孩子。他們自然是我的孩子,可他們更是許家的孩子,不是么?許大娘子,你讓阿衡娶張適之女,讓畫兒嫁淮陽王,你將兒女看作什么?若不是畫兒入獄會拖累了你自己,你又怎么會急著來為她求情?

「高仲甫將花楹帶走,我沒有力量去搶她回來,那一刻,我是恨我自己的。從那時起,我再不想和任何人言語,因我知道,害死她的人終究是我,不論……我只是沒有想到,這中間,還有你的作用。呵!好聰明的昭信君,好聰明的殷夫人!就在來之前,你還勸我為了畫兒,想一想……想一想這個家?」

殷止敬似笑非笑地看著昭信君。

「我的家,早在二十七年前,就已被你毀了!我的家人,如今也只剩了阿染一個罷了!」

昭信君霍地站了起來。

殷止敬抬頭看著她,面色中並無分毫的畏懼,而只是一片冷靜的虛空。

那就是昭信君許氏二十多年來,最害怕的虛空了。

這樣的虛空會讓她感到,他確然是從沒有一刻愛過她的。就算她除掉了穆花楹,就算他們有了兩個孩子,就算他娶她做了正室……不,一切,一切都錯了……

昭信君搖了搖頭,往後跌退兩步。

一切,也許是從二十八年前,曲江池邊的狀元宴上,就錯了……

日下繁香不自持,月中流艷與誰期?她以為那是她的良辰佳期,卻不曾想他已屬於別的女人。她與那個女人斗,與那個女人的女兒斗,罷了,還要與那個女人的幻影斗——她卻沒有想到,男人早就已經厭倦地離開了。

「若能重來一次,」他說,「我寧願自己從不曾科考及第,不曾在曲江宴上遇見過你。」

言罷,他再也未去看她一眼,徑自走到段雲琅面前來,後者微微驚訝地坐直了身——

殷止敬掀起衣擺,朝段雲琅跪了下去!

「殷少監這是……」段雲琅急著伸手去扶,殷染也已離席上前,殷止敬卻沉聲道:「微臣向陛下請安!」

隆隆雷聲響在這簡陋的小屋之外,不夠敞亮的堂上一切都似蒙了層鬼影,暗黢黢里,聲響寂寞。殷染沉默地收回了手,眼光映著火光,撲朔不定,隱晦一如她此刻的表情。

段雲琅僵硬地道:「殷少監這是何意……」

「微臣昨日已收到朝廷知會,太上皇將開延英奏對,五品以上官員悉數到席。」殷止敬低頭,話音愈低、愈沉,直如哽咽,「微臣只怕來不及見到殿下君臨天下的那一日,是以先行……」他閉了眼,沉寂之中,只見一顆又一顆淚水從他眼下滾落,沿著那衰老的皺紋,墜而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