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1 / 2)

美人如鉤 蘇眠說 2507 字 2022-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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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飲鴆

(一)

太上皇退位之後移居興慶宮,九月廿六,他第一次回到了大明宮來。

承香殿里,精致的金漆矮足幾上,擺了兩碟小菜,一只細頸銀酒壺,兩只銀蓮花酒盞。

段臻邁步進來時,許賢妃正往盞中斟酒。他眸光微微一凝,沒有說話,坐在了她的對面。

「妾想請上皇喝一杯酒。」許賢妃將酒盞輕推至他面前,「不知妾一條性命,二十七年伴駕,能不能請得起這一杯酒?」

段臻沒有碰那酒盞,只是盯著她,那眼神里仿佛有些悲哀,卻一掠而過了。

「您今日的旨意,妾已經知聞了。」許賢妃笑道,「給了妾三條路走。白綾,□□,匕首。您說,妾該選哪一條?」

段臻抿了抿唇,才道:「臨漪。」

許賢妃的笑容一顫,像是一朵花被碾碎了。

「你知道我不飲酒。」他說。

「妾知道。」許賢妃道,「沒有人比妾更清楚了。上皇一片痴心,卻在二十六年前的青綺門下犯了錯,一輩子都挽不回來,從此便再不飲酒了。」

段臻垂下眼簾,低聲道:「我沒有什么痴心。我想了快三十年了,我想,我或者只是後悔,太後悔了。」他的話音愈輕,仿佛害怕驚動了什么東西,卻又不可避免地被沾濕了,而變得沉重不堪,「臨漪,你做了那么多事,難道就從來不曾後悔過?」

許賢妃的眼神靜了一瞬。

「青綺門下的事情,和你有沒有關系?」段臻出人意料地心平氣和,也可能只是太過疲倦的緣故,話里像沉著回音,「你邀我去青綺門飲酒,我去了,卻沒有見著你。那胡姬……安氏,她讓我等你。然後我便醉了,醒來的時候……」

許賢妃仍舊不言不語。

「臨漪,你不會懂。」段臻嘆口氣道,「你們進門之前,我的侍妾生了大郎;但有了慕知之後,我便再不想要旁的女人。你家里我得罪不起,自認平日待你也沒有失禮之處,我甚至還讓慕知低你一頭——臨漪,你不會懂。那一夜我醉得人事不知,醒來瞧見安氏那個樣子,我想到家中還有慕知在等我,我……我心中真是恨不得將自己千刀萬剮。

「如果不是那安氏懷了身子找上門來,我也不會懷疑到你頭上。」段臻苦笑一下,「那時候慕知已變了,你不知道,那時候……就因為那一個晚上的事情……我們,全都變了。臨漪,從那之後我喝了一輩子的茶,可它們全都及不上那一個晚上的苦酒。

「臨漪,我今日來,是想親口聽你說。案子一樁樁一件件雖然已查得清楚了,可我還是想親口聽你說。」

「說什么?」許賢妃喃喃,「案卷里的還不夠么?」

「當真是你……害了她?」段臻不由得往前傾身,雙眸專注地凝視著她,無數載痛苦的光影在眸中浮沉,「至正十年,當真是你害死了……慕知?」

「我為何不能害她?宮里頭的人,就是這樣,一代代活下來的。」許賢妃的指甲摩擦著銀酒壺的光面,冷淡的聲音中仿佛有一絲裂痕,宛如火烤中的銀器,漸漸地,不知何時就會熔斷了,「不錯,她的病是我害的,我要讓她死得不干不凈又老又丑——我做到了。她到死,都不敢讓你看她一眼,她怕自己惡心了你,你便再不會好好地對待五郎。可你仍舊是把五郎給廢了——你也恨他,對不對?就為著顏慕知一個人,你恨盡了天下所有人——」

「臨漪。」段臻低低地喚了一聲,仿如一聲久遠的嘆息,「二十七年,我身邊的每一個女人,我膝下的每一個孩子……你都要算計,你都要傷害……慕知和素書,大郎、四郎和五郎……臨漪,我真是……」他閉了眼,仿佛是懦弱,又仿佛只是沉痛,「我連素書的最後一面都不敢去看,我怕她和慕知一樣,都再不肯見我了……」

「只是我到如今才明白,」許賢妃也不否認,只平靜地道,「我做的一切都是毫無用處,都只會將你越推越遠。阿臻,你只記得我害死了多少人,你記不記得我在高仲甫面前保了你多少次?你記不記得你當初是如何得到了皇位,你記不記得這二十多年是誰在你身邊平衡著局勢?你記不記得當你失去了一切之後,是誰在承香殿里陪伴著你?」

段臻看她一眼,慢慢道:「怎么不記得?就是記得太清楚了……我才感到痛苦。我以為……我們一同被鎖在承香殿的時候,我以為……我們畢竟……」

許賢妃搖了搖頭,「事到如今,你何必貓哭耗子?便在承香殿里,你也不過是日日夜夜地猜忌我罷了。你從來不會原諒我!」

段臻苦笑一聲,「我只是不肯原諒我自己。」

許賢妃頓住,再抬眼時,眸中已蓄滿了淚光,盈盈閃閃的,像遙遠天空上的星子,一生一世,觸不到的東西。「阿臻,」她輕聲說,「我是做了很多的錯事,我拆散了你和慕知,可我……我的全家已被你抄了,我自己,三十多年,也就是如此了……我遭的報應,難道還不夠么?」

段臻身子微微一晃。

許賢妃慢慢站起了身,走到隔簾之前,輕輕揭開了那一只鎏金鳳紋香爐的蓋子,低下頭去,伸手輕拂,香氣彌漫鼻間,如一個悠遠的夢境。輕輕地「哐啷」一聲,是她又將它蓋上了,她沒有轉身,只有那清冷的、微微發澀的聲音,沿著地上錦褥的紋路,輕輕悄悄地漫了上來:

「二十多年,富貴滿門,專寵一身,卻一無所出。」她說,「阿臻,這殺人的香,你在我的床頭擱了二十多年。」

「如今,我最後的願望只是請你喝一杯酒,你也不肯么,阿臻?」

***

用二十七年的時光,釀一杯苦酒。一朝入喉,摧肝裂膽,卻辨不清是何滋味。

段臻放下了酒盞,趙亨等人入殿來,正聲宣旨。

許賢妃跪地接旨。

「前敕:諸與高仲甫、淮陽王逆案相關者,皆賜死,毋待赦。賢妃許氏矯詔誤國,大逆不道,今賜白綾三尺,鴆酒一杯,匕首一柄,措刑全屍,以公王法。」趙亨低身道,「賢妃娘子,請吧。」

「妾,」許賢妃深深地叩下頭去,「叩謝上皇恩典。」

(二)

九月廿九,趙亨從興慶宮急急趕入大明宮來,在清思殿外跪了一個早上。

直到段雲琅終於慢悠悠醒來,坐上輪椅行出寢閣,看了腳邊的趙亨一眼,懶懶發問:「何事?」

「陛下,太上皇請您去見他一面!」趙亨的額頭觸地,聲聲哀求,「他是真的病了,陛下,您看……」

「朕不去。」段雲琅淡淡地道。另一個內官上前給他推著輪椅,眼看要遠去了,幾句冷漠的話又飄進了趙亨的耳朵里——

「讓他別那么急著去死,好吃好喝地供著,有什么葯都給他用上。他那點算盤我還不知道嗎?他死了,篡權弒父的罪名便算我的。這遺臭萬年的生意,我不做。」

趙亨全身打了個寒顫。再抬身時,聖人已不在了,清思殿里空空盪盪,只有簾帷拂動,在虛空里發出振振的響。

威儀孔時,君子有孝子。

當真是孝子。

***

段雲琅坐在書閣里,他身後的衣桁上懸著兩件明黃的大禮袍服。左邊是一套帝王袞冕,玄衣纁裳十二章,日月山河,堂堂皇皇。右邊是一套皇後褘衣,素底玄里,深青織錦,刻繒彩繪翚文,庄重典雅。

他自己卻只穿了一件月白的里衣,赤著足,膝上放了一冊舊佛經,他翻了翻便覺再無意趣,抬起頭,日正當中,日光透過窗紗,一層一層地將清思殿的陳設染上似真似幻的朦朧顏色,像是清晨時分還未散去的夢境。

「劉垂文!」他抬高了聲音喊。

「陛下?」閣外接話的卻是個面生的小宦官,「劉公公去大理寺宣旨啦,沒一時半會兒回不來。陛下有何吩咐?」

段雲琅眼中光芒突然一緊,像是被什么惡獸的利爪攫住了,恐懼襲上,迫得他不能呼吸。許是他沉默了太久,那邊的小宦官不由得又輕聲道:「陛下?」

他深呼吸一口氣,閉上眼道:「無事,朕在此處等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