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1 / 2)

美人如鉤 蘇眠說 1996 字 2022-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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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尾聲

翌年元會,天下朝京,新帝受命登封,改元重熙。

天下人都說重熙帝段雲琅是一個好皇帝,後世史家亦稱他為中興之君。他選賢用能,革除弊政,短短數年間,海清河晏,盛世可期。宦官的權力並未徹底撤除,但兵權有所收斂,朝中以內朝宦官與中書門下形成犄角之勢,又與外部的藩鎮相互鉗制,達到一種微妙的平衡。而這一平衡的操縱權,從此牢牢掌握在皇帝的手中。

他也是一個古怪的皇帝。

他的雙腿殘廢,但縱是垂足而坐,亦眸光冷酷,凜然自華。他的性情不算和藹,同臣下言語時總似帶了些不耐的嘲諷,除了當初有定策之功的那幾位潛邸舊臣,他不相信任何人。他對百姓寬和,對臣子卻嚴苛,朝中新晉的官員首次面聖,雙腿都要打戰;老臣們卻說他曾經是個斗雞走狗的紈絝子弟,也不知為何如今連笑都不肯笑一下了,枉費那一雙顧盼多情的桃花眼,底下全是嶙峋的冰渣子。

重熙二年春,興慶宮的太上皇崩逝了。聖人沒有去見自己的父親最後一面,只一個人守在清思殿中逗鸚鵡。那只鸚鵡據說也是聖人的「潛邸舊臣」了,如今已垂垂老矣,偶爾衰弱地叫喚兩聲。有宮人說,這鸚鵡過去會念經的,眼睛清圓地轉起來的時候,像只能看穿人心的妖精。

聖人閑暇之際,也會微服出行,在長安城中漫無目的地閑逛。東市有一家首飾鋪子的店主卻認識他,喚他「公子」,還笑問他為何無人作陪。聖人沒有說話,只吩咐將店中的所有花鈿都買了下來。聖人過去喜歡斗雞,現在偶爾也還會瞧上一瞧,但有了好雞,便叫人先往東平王的宅中送去。而後聖人便往往會光顧十六宅,同東平王一起用晚膳。

東平王還是老樣子,傻乎乎的,對著一只昂首闊步的公雞可以笑上很久。聖人懶懶地倚在榻上,安靜地看著一人一雞大眼瞪小眼,手中執著碧清的酒盞,眸光里不知有些什么,總是轉瞬即逝,叫人看不真切。

只有一回,聖人卻在東平王的宅子里喝醉了。東平王不懂照顧人,聖人便在廳堂里囫圇睡了一夜,翌日宣徽使劉垂文找了來,聖人睜開眼便問:「為何還不回來?」

劉垂文沒有回答他。

聖人說:「苦的東西我都嘗過,絕不讓她再嘗;被子里總是暖的,堂上總是亮的,我的一身總是干凈的;她再不回來,鸚鵡可就要死了。」

劉垂文輕聲道:「您喝醉啦,陛下。」

太上皇喪期過去之後,朝臣上疏議立六宮,擇皇後。中書門下挑了措辭最委婉的遞給樞密院,樞密院又挑出措辭最委婉的遞給了聖人。聖人置之不理。久而久之,人心動搖,聖人年已非幼,膝下卻尚無一子,難免令人心思焦灼。聖人卻似乎全不在意,又下詔裁減內宮用度,遣散前朝宮人,至於聖人自己,則節儉十分,身邊連伺候的宮女都少見。

這樣的聖人,好是好,可卻太難親近了。他好像把自己畫進了一座牢,每一日每一夜,便是對著床帳鉤上那一枚沉默燃燒的銀香球,安安靜靜不吵不鬧地凝望著,像是在等待著什么,又像是在守護著什么。

重熙七年元會,潼關防御使鄧質回京述職,副將鍾北里與聖人有故,聖人拉著他坐在清思殿外的台階上敘舊到深夜。鍾北里問聖人的腿可好些了,聖人還笑著站起來走了幾步。雖然立刻就趔趄了,但他的笑很真實,真實得有了幾分苦澀的味道。

天邊的星辰淺淺淡淡,有夜火蟲從花木間飛了出來,聖人說:「朕小時候,在興慶宮抓了一大把夜火蟲,塞在罐子里送給她。朕以為這樣,她就有漫天的星星可以看了。

「不知道她在外面,可還能看到一樣的星星?」

鍾北里說:「陛下很想見她嗎?」

聖人轉頭望了他一眼,那神態,竟爾有些茫然。

鍾北里笑笑,道:「她一直在等您。」

***

重熙七年,清明,小雨。

聖人詔命,簡省了祭祀的儀節,只領了三十羽林衛並幾名老成宦者,往城南諸陵行郊祀之禮。隔了飄飄盪盪的雨幕,天地山川都作清淡的淺青色,有春意從山間小心翼翼地探出了頭,那是被雨水洗透的新綠。

聖人下了輦,劉垂文連忙給他打起了傘。聖人卻緊了緊斗篷的繩兒,朝他擺擺手道:「些微小雨,不必撐傘。」

劉垂文為難地看著他。他邁出一步,劉垂文仍要跟上一步。他微微無奈似地,桃花眼里波光輕漾:「劉垂文。」

劉垂文只得停下了步子,五指抓緊了傘柄,緊張地看著聖人邁步。聖人雙手負後,意態卻十分閑散,神容溫和,沒有人能看出他心底在想些什么。劉垂文終於沒能忍住,說出了口:「陛下,您的腿……還是小心些好。要不,讓奴婢先去看看……」

聖人笑了,「讓你先去,算什么呢?無事的,」他頓了頓,「我相信她。」

這一句相信,千難萬難,隔了四年相思,五年掙扎,七年寂寞,隔了十六年悠悠漫漫的光陰,終於是說出了口。

先帝的景陵封土不高,但封土之前,兩座陵闕高聳,中間一條司馬神道長足一里,道旁石塑四十八座文臣武將,眼目都鑲嵌黑曜石,此刻雨水之中,那九十六道目光便愈加冷酷而靜默地直視著神道上踽踽而行的當朝天子。

他的父皇入土已經六年,他自己則已近三十歲了。昔年俊雅的玉面過早地經了風霜雕鑿,顧盼風流的桃花眼底沉淀下幽深的渣滓,寬大的嶄新的明黃冕服被幽細的小雨洗去了光亮,衣角隨風拍打在他依舊清瘦的身上。

他一步步,艱難但不停歇,走過這一里神道。不遠處山陵沉默,不論是七年前的血腥,還是此刻的風雨,都不能令它有分毫動容。

這七年以來,他站在江山至高處,無邊的寒冷侵襲,而他一無抵御。他也會有很多很多的疑問,想問這山陵下長眠的那個人,可是那個人,再也不會給予他任何回答。

他有時想,或許父皇並不是一個壞皇帝。或許這世上,本沒有所謂的好皇帝與壞皇帝。

終於,他走到了這司馬神道的盡頭,陵闕之下。

一手撐在先帝的功德碑上,喘了很久才漸漸平復下來。七年,這雙腿已有了些微感覺,悉心調養之下,走路不難,但這一里帶雨而行,實在要超出了他的極限。他扶著碑,慢慢地、一點點地跪了下來,地上泗流的雨水立時浸沒了他精致的下裳,滲入了那雙病弱已久的膝蓋。他靜靜地叩下頭去,端端正正地行完了祭父之禮,再端端正正地行一遍祭君之禮。

終於站起身時,虛軟的雙腿一個踉蹌,幾乎再次跌倒。他下意識伸手在虛空里抓了一把,卻突然抓住了一只溫軟的手。

他怔住了。

頭頂的雨消歇了,女人的氣息已近在耳畔,他卻不敢放眼去看,只低著頭,二十九歲的君王,此刻像個認錯的小孩。

另一只手扶住了他的手臂。他看見了她的鞋子,素色的步履,在素色的裙角下探出來。她的聲音里雜進了沙沙作響的雨聲,虛幻得一如大海上的浮沫:「對不起。」

他閉了眼,又睜開。

她就站在他的面前,咫尺之距,那么真切,他能看見,能聞見,能聽見,這七年的幻影,一朝成了真了。

「怎么不撐傘?」她說。

「撐傘,我走不過來。」他笑了一笑。

她似乎還如他記憶中一樣美麗,好像是特意為了等他長大,她留住了自己老去的時間。他看見自己的模樣映在她的瞳仁中,不會多一分、不會少一分,不會壞一分、不會好一分,他就是他,永遠是她眼中的這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