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溯愛(14)(2 / 2)

「我不記得她,可我記得她很特別很美好;記得一開始,我懂她,她懂我;記得她是世上唯一能讓我心疼的女孩,她就那么安靜著,我也會心疼。我此生的愛人,已經遇到,不想再遇。」

伊娃啞口無言,她忽然很想知道,如果世界某個角落的甄愛,知道她刻下的一句玩笑話,讓言溯終其一生,都在漂泊,都在尋找,讓他給她一個男人能給女人的最高禮遇,她會不會感動又心痛得落淚?

悲哀的是,甄愛不會知道。

言溯也不在乎,他不記得甄愛的容貌,甚至不記得她的名字。

伊娃陡然發覺,言溯像得了阿爾茨海默病的老人,憔悴的手緊緊握著他模糊不清卻不肯割舍的人,到死拖進墳墓都不松手。

明明關於甄愛的一切都記不清了,卻執拗地,純粹地,固執地,驕傲地,沉默地,倔強地堅守著他心里模糊的女孩和清晰的愛情。

伊娃深吸一口氣,平復了情緒:「你慢慢找吧,我先走了。」

言溯不搭理,過了幾秒回頭看伊娃的背影,腦子里忽的又浮現出那個畫面。

那個畫面他想過無數遍,所以漸漸熟悉。

似乎是在初春,有一條樹木抽出新芽的林蔭街道,名叫ai的女孩穿著小靴子走在前面,腿干細細的,小手背在白色外套身後。她輕輕搖晃著頭,聲音閑適快樂像風中的鈴:「啦啦啦,我沒聽;啦啦啦,我沒有聽。」

那時的天空很高,很藍,她很舒展,心情很好,卻不回頭。

同樣的場景還有,更加茂密的林蔭道,她側頭望著路邊的花兒,小聲地不好意思地問:「那你了解我嗎?」

「不了解……但,想了解。」他低頭看她,好像要看到了,卻只瞥見她羞得通紅的側臉。風吹起她的長發,她開心地快步小跑到前邊去了。

依舊是背著手,大踏步地走,驕傲又自信的樣子。

言溯回想了很多次,可她始終沒有回頭。

而他,一直記不起她長什么樣。

他驀地慌張而急躁,好像他珍貴的記憶盒子被誰偷走了,他卻搶不回來。

好像他盒子里原本有無數張美好的照片,可龍卷風來襲,他的記憶漫天飛舞,他惶恐又急切地去抓,滿身是汗,心中大駭,卻無法挽回照片被風吹散的結局。

都被風吹走了,剩下的寥寥幾張被雨水打濕,全模糊了影像。

可即使是殘存的記憶「照片」,他也小心翼翼把它們收到「ai」的盒子里,珍惜地抱在懷里。

言溯立在書架前,閉了閉眼,漸漸平靜下來,轉身去廚房拿水喝。

端著水杯一回頭,目光無意掠過自己空空落落的肩膀,思緒晃了一下,驀地想起是不是夏天的晚上?他背過一個醉酒的女孩?

那天,路上光影曖昧,夜風沉醉,他看見她手腕上深深的傷痕。

言溯握著水杯,微微蹙眉,她怎么會受那么重的傷?

她靠在他肩膀上,歪著頭喃喃自語,她的鼻息又熱又癢。

他很小心地回頭看,兩年來,記憶中她的臉第一次變得如此之近。他心跳如鼓,看見她額頭的肌膚很白,散著玉一般的光澤,還帶著醉酒的緋紅。

想再往下,角度擋住了,還是看不清。

他的心失控地亂跳,著急地轉頭想要看清,竟握著空杯子原地轉圈圈,可身後什么也沒有。

言溯的臉色漸漸平靜而平淡,心仿佛從高空墜落。

他記得從城堡出去,她背著手在他前面走,但她不轉身,背影很模糊;

他記得她穿著雪地靴陪他散步,可雪地白得刺眼,她白皙的臉融進幻化的光里,看不清;

他記得背過喝醉酒的她,記憶里他看到了她的手,轉頭看她歪頭靠在自己肩膀上,還是沒看到正臉;

他還記得在不知哪里的浴缸里,她渾身冰冷地僵硬在他懷里,他死死摟著她泡在熱水中。她醒來了,他狠狠去貼她冰冷的臉頰,依舊沒有看到她……

言溯深深凝眉,竭力去想,可所有的畫面撞在一起,破碎開了。

他握著空空的杯子,寂靜地立在大理石桌子旁,沉默而又安靜。

半晌,放下杯子走了。

出發的前一晚,言溯習慣性失眠,他獨自走到圖書館里,坐在鋼琴邊的輪椅里,不知為何,忽然想彈一首曲子。

他不記得是哪里來的曲調,可彈著彈著,隱約想起,這首曲子叫做致……致什么?

言溯手指摁著黑白色的琴鍵,坐在彩繪的月光下,清凌而安靜的面容忽然間極盡痛苦。

仿佛,有一首鋼琴曲是寫給她的,是他此生的摯愛。

可她究竟是誰,在哪里?為什么還是想不起來。

漸漸,他手指顫抖,曲調卻還在悠揚地飄著。音樂中,他想起。似乎在地下的洞穴里,他緊緊抱住火光里的女孩墜落在地,當時,他的心里只有一個信念:

「ai,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他把她的頭摁在懷里,擁抱她的觸感還那么清晰,可她抬起頭時,他的瞳孔和意識卻渙散了。他的世界變得黑暗,他還是沒有看到她。

鋼琴曲戛然而止。

言溯的手劇烈顫抖起來,兩年來漫無目的的找尋與執著,如此接近卻還是沒有結果。

他的心里,一片荒蕪,像秋天長滿了野草的原野,一時間涌上無盡的蝕骨般的悲哀與荒涼。心痛得千瘡百孔,在思念。

可他連自己究竟在思念誰都不知道。

他像是無處依附,猛地抓了一下鋼琴上的樂譜,紙張飄飛,忽而飄出一張白紙片,落在潔白的鋼琴上。

拾起來,是沖印紙的質地,光滑的紙面寫了幾行字:

「ai,我很喜歡,你那種追求太陽溫暖的努力;我很喜歡,你那種渴望光明的向往;我很喜歡,你那種用力活下去的心情。

我很喜歡你整個人,整顆心。」

他緩緩把沖印紙翻轉。

皎潔的月光披著彩繪的紗,溫柔地灑落在那張照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