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撩卝起衣擺，跪在軟墊上。望著那靈堂上的四個靈位，俯身，磕了四個響徹整個靈堂的響頭，這四個響頭，一是為了故去的人，二是故去的時光，三是故去的友情，四是……即將故去的自己。
打開黑色的盒子，里面裝著的，是一壇酒，桃花酒。怪不得方才那小廝聞到這盒子里有桃花的香氣。
香氣普遍了整個靈堂。淹沒了塵埃的刺鼻。斟滿五杯清酒，卻忽然覺得，鼻尖酸意漸濃。
「關二哥，張三哥，黃老將軍，孟起。雲來晚了。」他舉杯，酒水未入腹，卻以滿眼的淚花。他是將軍，哪怕四十年來，他都沒有哭過一次，可這一次，卻徹底的哭了。他錯過了他們的喪禮，一次又一次，關羽、黃忠死去的那一年，他在漢水破曹軍。張飛死的那年，他在督守江州。馬超死的那年，他方退兵至永安。一次一次的錯過，他趙卝雲，終還是在今日，取了這壇八年前，五人連連贊好的桃花酒。記得那時，也是初春，也是桃花盛放之時。那年，也下了一場好大的雪。
「關二哥，你可還記得雲嗎？你我第一次說話，是在什么時候？雲不記得了，你呢？」他笑著，喝了一杯酒，又斟滿。
「但是，雲記得，你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於是他座端，假假的握起自己下顎的須，裝作關羽的模樣。「趙將軍少亦有謀，武功不下三弟，關某敬乎，還願視你如四弟，大哥，三弟，可好？」他學完，卻怯怯的笑了。關羽，我是你，第一個敬佩的人吧？
「我雖沒有親眼見過你的種種驚世之戰，但卻為你的義氣所折服。雲自知無才我能，只有一手的血卝腥澆灌了一腔的抱負，雲以為，雲一直都只是用搶殺人的屠夫。但是見了你之後，雲才明白，其實屠夫，也可以有很多很多的東西，譬如，義氣，又譬如，傲氣。不滿你說，雲這一生，除了主公，你是我第一個敬仰的人，也是最後一個。」畫音落，酒水撒了滿地。又是一陣濃濃的花酒香。
「沖動似乎，才是張三哥你的本性卝吧。你努力的假裝自己會這會那，但是只有你的本性，才是真正的你啊。記得你與雲同醉那晚嗎？你告訴雲，你怕嫂卝嫂，是因為你愛她。雲迎合這說，是啊，嫂卝嫂這樣的美卝人，誰人不垂涎三尺呢？你卻抓著雲的領子，問雲有沒有動過這種念頭。雲笑著擺手，你這才松了手，攤在了案上。」他笑出了聲，眼角的紋路，漸漸浮現，回想這些事時，他也老了。
「但是，三哥，是你的沖動，害了你自己啊。雲勸了你多少次，你卻一卝意卝孤卝行。雲知道你狠，你狠他們為什么殺了你的好二哥。但是他們是沒罪的，你何必要揮這鞭卝子打得他們個個皮卝開卝肉卝綻。最後，卻只讓主公聞得了你，故去的噩耗。你可知，嫂卝嫂哭的多慘。」他的笑意，化作了苦澀的可怕。於是酒再次入了地面，水花濺起，合著淚，濕卝了玄衣。
「黃老將軍。」他還未開口，便以將酒一飲而盡。卻遲遲不再斟酒。「黃老將軍，雲勸了你多少次了，戒酒，這一杯，雲代你喝了。嘗嘗桃花酒的香氣，您老，也該知足了吧。」他含淚笑著。卻少許凄涼。年邁的聲音，終於還是在這杯酒之後的一生咳里，緩緩響起。
「老將軍多年征戰，許是想不到會遇著雲這樣的人吧。纏著你，讓你戒酒。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緣由嗎？雲告訴你吧。雲記得，老將軍您有一個兒子吧。您說，如果他還健在，許是與雲一般大了。你說，他自小體弱多病，你連他死的時候，都沒有去見他最後一面。所以你日日買醉，如今的酒量，無人能敵。但您可知，敘兒想的，不是您的酒量能有多高，而是您的作為，所以他寧願設了自己的壽命，換了您的壽命來為國效力，為您的一腔熱血逢日逢時發揮。您應該連他的那份，一起活下來的啊。」又是一連串的淚，他卻暗道收不住了，人老了，淚也多了。放下酒杯，又斟一杯，呢喃。「這是最後一杯了哦。」
「孟起，你小我很多，志氣卻比我大。我知道你的抱負，你的勇略。還有你一心的殺父之仇。」苦笑著，把酒倒下。收著酒杯，淺淺的笑著。
「但我想，你放下仇卝恨。那，才是致命的毒葯啊。」他低眸。笑著。風忽然吹開了窗戶。寒風刺骨。
「孟起，外頭又下雪了。記得你說，要和我一起去看看你家鄉的。西涼，我真的沒有去過那個地方，聽人說，哪里很苦，你確說，那是個很幸福的地方。我習慣的笑著。家鄉，不都是我們心中最幸福的地方嗎？你問過我，多久沒有回去了。那時，我答不上來，如今，我依然答不上來。但是，思鄉，何必記掛時間，在心里從來沒有忘記過，便是思鄉了吧。我知道，你想家了。那是少年的心思。只可惜，沒有送你回西涼安葬。因為……路太遠，太遠了。」
最後一杯酒，噼噼啪啪的水聲。四濺的珍珠別樣好看。可他卻不知為何，聽不見了。於是淚也似那水一般的珍珠，落在地面，無聲無息。
桃花香氣依舊扶鼻而過。於是又是附身。四個響頭。端起盒子。轉身邁步出門。塵埃落定。五將堂那落下的唯一的位置，是他的。這一步，近了吧。不知他走了之後，還能有誰為他們斟酒，有誰記得當時的五虎將。威震八方的五虎上將。
桃花落了滿地，花香迎風，透著一朵一朵落下的雪花，融化在了塵埃里。回廊，又是那輕輕慢慢的步伐，快快慢慢的音律。玄色的身影不見了蹤影。
桃花酒，桃花酒，春節後元宵首，一杯不夠，二杯不熟，四杯五杯空了斗。
桃花酒，桃花酒，春節後元宵首，小將不夠，大將不夠，皇帝老卝子喊少酒。
桃花酒，桃花酒，春節後元宵首，金戈不動，玉門不守，只為春初桃花酒。
「桃花酒？那是什么？」
「你怎連桃花酒都不知道。虧你還常山趙子龍呢。」
「哎呦，孟起啊，那到底是什么啊？」
「就是這個。」
「好香，給我嘗嘗。」
「不給。」
「給我！！！」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哈哈……」
桃花酒，桃花酒，誰人忘卻空自首，恰似春意暖人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