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因為愛情(2 / 2)

依舊,是謙和的笑,孫權的私印,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負擔。

一切都是為了吳國。

那個由殺父仇人一手打下的吳國,他愛這個江水流淌,菱香飄散的國家。

所以,選擇遺忘仇恨。

他常常徹夜不眠,一封封地看那些冗長乏味,拐彎抹角的公文。

或工整或凌亂的奏疏,鋪了滿桌,唯一的空隙里,青綠色的茶,藍瓷的茶盞,如那個清泠泠的他。

明凈無塵。

吳主孫權,有時候的確像個孩子,連給孔明的信,都要先塞給自己看。

甚至是得了什么希罕物件,也要分他一半。

伯言常想,如果一直這樣下去,那么也好。

命運總是先給他璀璨,再把他推向黑暗。

沒有所謂的「一直」。

孫權決意廢掉太子孫和。

伯言的手中,半盞子茶,濺了滿地。

其實這些「家事」,他本不須去管。

可是,廢長立幼,只能落個袁本初,劉景升的下場。

他不願自己的主上,留下絲毫的遺憾,更不想讓吳國,傾覆天地。

於是,一次又一次地上表,長跪之後,俱是心酸。

但還是挽回不了一切,甚至讓自己,落到難以自保的局面。

數不清這是第幾次的指責了。白森森的月光,映著詔書上的罪狀,羅列成穿不透的牆。

江東的風,蝕骨的寒,他的血,殷紅的顏色,滴落在詔書上,不需要印了,是不是?

環顧一室,空空的寂然,他笑,就用這四壁,去盛如水的月光。

鍾樓悠長的余音,驚了鶴,劃破天際,白羽飛揚。

陸遜。

說到底,都是沉重,又像是最大的嘲笑。

仿佛一塊美玉,落在塵土里,孫權把他挖出來,洗濯干凈,置於高處,然後,又砸下來,粉身碎骨。

「權累遣中使責讓遜,遜憤恚致卒,時年六十三,家無餘財。」

這是昔日的丞相,卻是家徒四壁。

只有他的抗兒,靜靜地立於殿堂,仿佛當年他的模樣。

一條一條地反駁罪狀,他要主上,向父親懺悔。

於是,老邁的孫權,悟到了那些難以言說的事,臨終前,將那罪狀,付之一炬,也為自己,留了後路。

伯言的謚號,到了孫休那里,才得了一個「昭」。

昭烈忠誠,平反昭雪,全在一個「昭」。

……

……

天若有情天亦老,只嘆蒼天未老人易老。

不許英雄見白頭,只嘆我的英雄早已兩鬢斑白、老態龍鍾。

江南玉雪紛飛,在我心中就堆積成了一千七百多年前建業城外的三尺銀霜。剛滿廿年的幼節扶棺洗父冤,面對吳王二十罪責的逼問,鎮定而剛毅的眼神,仿若當年的你。

而今你孤獨地站在塵囂之外,看這萬里河山成也仲謀、敗也仲謀,看這繁花似錦的江東日後無法逃避的萬劫不復。

也許「二宮之爭」只是一切混亂的序幕,但它卻成了你的時代中悲情的最**。

「叩頭流血」之諫,換來的卻是吳王的怒目相視。

山雨滿城風滿樓,自古皇儲相斗,不死不休。於是成就了滿堂政客的不見血刃的明槍暗箭,群臣的兩極分化,全氏的旁敲側擊,顧氏遭逐,吾粲身殞,太子的無奈,魯王的嗜寵,君主的霸道……歷史訴不清是是非非的真相,孰為名利,孰為正義,到頭來兩敗俱亡。

只是你依然堅持,信念也罷,固執也罷,都執著在了忠魂歸去的漫漫長路上,籠罩了武昌建業間茫茫千里的煙波**。

信任與恩寵皆赴昔日流水,詔書上的罪責凝固住冰冷的墨跡,如同吳王冷酷的眼神,足以將忠臣的一腔熱血都塵封。

只嘆這一腔熱血未能灑在戰火紛飛的疆場,就要埋葬在政客兵不見血爭斗的塵埃之下;只恨這一縷忠魂來不及鞠躬盡瘁,就已經鳥盡弓藏、兔死狗亡。

四壁空如洗,只盛得下滿目凄涼,榮似浮雲辱似霜,伴君身側,功震一時恥一時,孰能逃開朝生暮死?家徒四壁,是良將無善果的宿命,還是對曾經功高蓋主的無情嘲弄?

夷陵山川依舊,當年煙火飛灰隨風散盡,留一池木草芬芳映這三江繁華如夢。夢若流星燃烽火,漫天的火光中我看見仲謀千古霸業欲成的振奮與感慨,看見玄德功虧一簣的追悔與無奈。西蜀的悲凄與東吳的豪情同樣刻骨銘心,那只是歷史長河中一葉扁舟上的星火,竟足以將半個三國的時代都燃得灰飛煙滅。

荊州江水猶東逝,那是江東夢寐以求的軍事要地,竟在赤壁大捷後鹿死他人手。可又有誰能料想一向驕傲的熊虎之將,竟也敗在謙謙有禮的錦囊妙書之下。於是呂子明白衣渡江的戰船劃破了如水的夜色,你蕭颯如斯,靜默於這不聞金鼓之鳴的驚心動魄中,無聲無息成就了千古奇謀。

石亭應有淚,那是曹休的壯志難酬。

轅門射戲,兩路皆敗後的胸有成竹,讓魏軍來不及醒悟已將江夏拱手相送。

我看到你凱旋的身影,踏著滿路輕塵,踩碎了煙雨江南的落花垂柳,吳王贊賞的目光襯映你的決絕,君恩之下誰又知多年後的悲涼原來都緣於曾記的壯志滿懷忍辱負重?

於是由此惘然,天下英雄,誰又能看透是非成敗一場空?

於是釋然,亦沒有人能阻攔你走向那宿命的義無反顧。

只可惜英雄血淚枉自涼,孫氏後主畢竟喪盡了繁華,丟棄了三江。

國破山河在,三分歸晉之時,魂兮安否?